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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一瞬间惊得魂飞魄散:“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要声张”,文天祥语气低沉,“扶我上船,这里还远不是安全之地。”
于谦知道,平虏军还没有脱险,他担心自己在人前出事会动摇军心,引发混乱。
他不敢动那支箭,小心翼翼地扶着先生进了船舱。
江上逝水在窗外缓缓流过,波光明灭,交映在先生沉凉眉目间,飘摇成一片松月鹤雪般的苍白,近乎透明一般。
于谦觉得,眼前人像是一星微弱的灯火,终将摇曳消失在风中,细雨洗旧,踪迹消磨。
他霍然起身:“我去让医师来!”
但先生制止了他,态度很坚决:“我知道情况,不必了。”
于谦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去查看他的伤势。
他也是久经沙场历练的人,只一眼,他便知道,这种伤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于谦呆坐了一会,忽而抬手掐了自己一把,又使劲拍了拍脸:“不行,这一定是噩梦,我要赶紧醒过来。”
希望梦醒之后还在临安城下……不对,舟山岛中。
“莫要如此”,文天祥立时按住了他的手,敛眉叹息了一声,“世事古难全,天下的因缘际会也终有离散之日。”
“可是……”
于谦脑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抓紧了先生的指尖。
他那么用力,无望地宛如想要握住一捧东流水,一抹灯前烬,仿佛这样就能把先生留住,留在这人间。
“先生别这样”,于谦声音在轻轻发颤,“我还没有准备好,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文天祥问:“那廷益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于谦紧抿着唇角:“至少也得再过个三五十年吧,让我慢慢准备着。”
文天祥无奈,心想再过三五十年,那就不叫战死沙场,而是叫寿终正寝了。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寿终正寝的那一日。
“我不许先生走”,于谦甚至小声威胁他说,“先生要是就这么走了的话,我回头就选七八十首算命术士诗编进你的文集,让后人都知道你给他们做广告。”
文天祥:“……”
你就是选七八百首算命诗,该走的还是要走啊。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拭去了他眉睫上一滴坠落的泪痕:“莫哭了,你这般作态,教人如何放心得下,会让我九泉之下都走得不安稳的。”
于谦心想,骗人,你若真不放心,那便不要离开才是。
文天祥用一种温和而无奈的眸光看着他,缓缓道:“为师知道,你在自己的时代独当一面,创造了许多的传奇,为人所敬仰……你在许多事情上,一定比我做得更好。可我也是第一次给人当老师,总忍不住多担忧一些。”
就像此刻。
他知道这些话其实不是特别有必要说,于谦心里都明白,等缓过神来,自己就能将一切都处理好。
但天下事,总难免关心则乱:
“戮力扶危,济世救困,这条路并不好走,或许经历千霜万雪,天倾地折之后,方可见一线微弱曙光。”
“你今后莫要寒夜独坐,伏案至深更,若不得已而为之,记得叫上一个人在身边,以免忙起来就废寝忘食,伤神伤身。”
“人生百年,国家百代,终有尽时。当你觉得实在走不下去,事不可为的时候,一定顺着自己的本心而为,就此放下吧。”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叮嘱,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最终,也只是简短地说上一声:
“为师要走啦,你好好照顾自己,离别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于谦心中一恸。
文天祥拍拍他:“放心,我会时常回来看你的,来年等青松抽出新芽,枝枝叶叶皆向南,你就知道那是我来了。”
过了许久,于谦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外飘来:“……好。”
先生说了这么多话,觉得气力有些不支,休息了一会,忽觉窗外阳光刺眼:“现在是何时了?”
于谦抬袖为他遮住了那片日光:“现在是……”
至元十九年十二月九日正午。
无比临近历史上文天祥在大都就义的时候。
于谦一顿,忽而改口道:“是祥兴五年十二月九日正午。”
这是一个在历史上,从未真正存在的年号。
宋末祥兴二年,崖山海战终结,宋朝灭亡。
“祥兴”已经永远停在了此处。
然而此时,于谦却又执着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一次证明什么:“现在是祥兴五年十二月九日正午。”
他的语气那么坚决,却如同深雪重掩的梁上新月,轻轻的一触即碎。
“很好”,先生倦怠地阖上眼眸,轻轻地问他,“我本来的结局是怎样的?”
于谦想对他笑一笑,泪水却先滚落了下来:“自然是终老林泉,长命百岁。”
文天祥明知绝无可能,却还是顺着他的话,微笑说:“那我失去了长命百岁的一生,能够遇见廷益,也是一个很不错的结局。”
于谦心中满怀悲怆:“先生遇见我,着实算不上什么好事。”
“我口口声声说为先生而来,想要拯救先生,到头来,什么都没能改变,你还是在历史上相近的时间离去了。”
他眸中盛着一抹破碎的光辉,只觉万念俱灰。
“不”,文天祥却说,“若论「拯救」的话,自你见到我的第一面,其实就已经拯救我了。”
于谦茫然看他。
文天祥缓缓道:“你告诉我,胡虏无百年之运,在未来会有大明这样一个时代,重新举起汉人的旗帜。我当时就觉得,即便死在那一刻,也可以就此瞑目了。”
这世间,最艰难的赴死,并不是历经万险千劫之后,终为心中的崇高道义而死。
而是死在了黎明之前的长夜。
甚至无从知晓,未来是否真的会有夜尽天明的那一刻。
他读了那么多书,见了那么多的民族都消逝在历史尘埃里,最忧虑的不过是汉人也变成了其中一个。
文天祥又道:“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你让我知道,后来者不绝如星火,我平生所追求的一切,都终将会在未来实现,那今生今世,还有什么可值得遗憾的呢?”
天幕上。
众人看着这一幕,内心震动不已。
【秦始皇嬴政】:忽然感觉到了副本的意义所在。
【秦始皇嬴政】:让英雄心怀希望,不致在昏暗长夜中孤独离去。
【宋仁宗赵祯】:朕好恨。
【宋仁宗赵祯】:李渊怎么就没长嘴,要是他参赛的时候,也给陆丞相透露一下该多好啊,可怜朕的君实先生。
【晋元帝司马睿】:刘越石托朕向文天祥传一句话。
【晋元帝司马睿】:千载之后仍有知音,高岸风骨我所敬仰。今日君先行一步,我以酹酒相浇,待杀完胡贼随后就来,来日泉下相逢,再话平生。
【宋孝宗赵瑗】:幼安也让朕给文山先生传一句话。
【宋孝宗赵瑗】:我们一定会完成北伐,收复失地,扫金灭蒙,克复中原的。在我们这个位面,文山先生一出生就会在江北,日后成为一个大一统王朝的丞相。
【永历皇帝朱由榔】:李晋王说,文山先生“精忠浩气,足以光昭青史,为天地生色”。
【永历皇帝朱由榔】:本位面定然誓抗胡虏,血战到底,绝不让你们的悲剧重演。
【宋太祖赵匡胤】:文天祥是我大宋的骄傲,往后千秋万载,都永远是整个青史永垂不朽的丰碑。
【汉武帝刘彻】:文山先生高风弥天壤,正气贯日月,千古唯此一人。
【周世宗柴荣】:可谓是赵宋一堆歹竹中,为数不多的好笋,朕致以万分的敬意。
【辽承天太后萧绰】:朕虽依旧不认可赵宋政权,但朕认可文天祥,先生以百折不回之气,万劫不逾之志,浩然之意,古来争光。
【宋武帝刘裕】:值板荡酷烈之秋,江山离析之际,枕戈击楫,只手擎天,诚是人间伟丈夫。
【明宣宗朱瞻基】:先生风骨,可谓万世不灭。
【大秦天王苻坚】:先生一路走好。
……
无数的字迹,千万的星点,浩浩荡荡在天幕上汇成了洪流,犹如明灯漂浮的碧海。
那是永恒不灭的星辰光辉,在今日为逝去的英灵送行。
于谦握着先生的手,把天幕上的每一句话都念给他听。
“这是始皇帝,这是宋武帝,这是辛弃疾,这是先生所敬仰的刘琨……”
文天祥听着,唇角似乎泛起了一丝笑意:“那廷益呢。”
于谦说:“自然是平生心之所向,我在另一个时空,也把自己活成了先生的模样。”
“谢谢你”,文天祥道,“我有点困……先睡一会。”
于谦的泪水蓦然砸落,哽咽地说:“好,先生休息吧。”
他依旧在念着天幕上的词,直到,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慢慢失去了温度。
“先生?”
没有应答。
周遭一切都寂静下来,就连江流仿佛都凝滞冻结了。
天地间,唯有寒气一肃,冷清万古。
平虏军的船只萧瑟地停在两岸,众人皆怆然而立,悲声大作,哭声跌碎入湍急的波涛声中,如同星子坠落在风底。
于谦神色平静,穿过了林立的刀剑和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