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脉中,数西域承担最沉,自洛无疾于西域开一脉,两百年间,以无双侯一脉牺牲最重,佛道二教俱有护法神之说,无双侯一脉便是洛氏的护法神,如今洛乌本欲北迁,但听闻西域更重,便决然留下,这正是西域苍凉,难掩热血。
几人皆动容,洛谌拍拍洛乌的肩膀,而后取出一面极小的旗帜沉声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将这面旗帜交到叔父手中,有这面旗帜,如果有一天西域洛氏要隐姓埋名,无论是重建神庙军,还是认祖归宗,都不会有错漏,此旗帜唯有洛氏之血才能点燃,男女皆可,西域洛氏圣痕已没,此旗帜亦可检验子孙血脉。”
洛谌这一番言语,几人便隐隐约约知道这是传说中的家族底蕴,外界一直有所传,如果不是家族分别,这等底蕴不会交予支脉手中,洛谌沉吟一番又道:“玉儿一向喜欢西域,你回返西域,将她带到西域去,为她婚配,西域无双城膏腴之地,胜过白山黑水万分,她定然欣喜。”
洛乌紧紧握住手中旗帜,只觉阵阵炽热,竟如他年幼时曾无意间触碰到的神杖一般,那是力量,这便是神庙军的根本,他满目坚定,不再言语。
洛襄拱手屈身肃然道:“伯父,河北一脉,仕赵而赵亡,降魏而魏败,邺城立基,北迁邯郸,又仓皇西逃,归洛阳,退长安,进则被疑串联河北之业,退则暗嘲辜负先祖之名,祖父困守长安,雨落而终,袁将军亦归天,汝南袁氏,唯余一九岁稚童,曹氏终松钳制,袁氏之厚恩,报尽也,魏帝询侄可愿为舍人,侄犹疑,至昭城闻族中之大业,魏国洛氏,无名姓之族,长安洛阳,伤心地也,再不愿复见,还请伯父允侄随家族北迁。”
洛襄之字句,哀伤悲戚,至末翼,几乎是字字泣血,洛燕分支确实不同,官渡一败势难回,自此而后,只剩下随波逐流,生死具有定,半点不由人。
洛谌还能如何呢,只能答应洛襄的请求,洛希和洛原眼中带着艳羡,却知道他们这两脉不可能迁走。
两脉人丁都不旺,洛齐一脉是单传,整个汉国高层中,皆是人丁稀少,尽是老来得子,似乎祖辈将气运夺尽,于是子嗣皆艰难。
洛谌送走最后这几人,看着他们隐没在寒雪中,只留下几处马蹄的痕迹,回城去侍候父亲洛晋,却见父亲脸色苍白的不对劲,顿时恐惧升上了心头,那个念头不可抑制的在脑海中闪现。
洛晋躺在床榻上,等着洛谌回来,当他见到洛谌后,带着深深的失落道:“阿谌,素王真的没有出现。”
洛谌重重握住父亲干枯冰凉的手,泣声道:“父亲坚持住。”
洛晋摇摇头道:“长辈兄弟俱亡,当你叔父薨逝消息传来时,为父就知道,这世间已经无甚可留恋之物。
况且为父这身残躯北上,不过是给小辈添麻烦而已,死于昭城,葬于泽国,这是幸运之事。
这几日为父又在想,北迁辽东,或许是为父这一生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那里才是能让家族永存之所在。
你带着传承戒指将所需材料备好,而后与敢战士前往辽东,辽东诸山脉环绕,你一直往北走,寻找易守难攻之地、适合建城之地、山川形胜之地,在那里建造城池,不必太大,能居住万人即可,日后再慢慢扩建。
待在辽东,不要迁回中原,直到素王老祖归来,如果天下有变,可以遣一二子弟进中原,如此应当可保家族不失。”
父子二人皆未曾提起胡运昌盛的谶语,洛晋所说的未来都是在洛氏渡尽劫波后,至于劫波后的洛氏会如何,不知道。
洛谌缓缓步出房间,站在屋檐下,束手而立,眼前是白雪皑皑的昭城,耳边是父亲最后的遗言在回荡,“我这一生,生于昭城,以嫡长承袭公位,天子不存,姑母为我加冕,天下乱序,数十年来,战战兢兢,未有寸功,不见尺绩,幸甚亦无错过,及至末年,竟得噩耗,为族人求一生路,希冀百千年后,能得善言,唯此而已。”
洛氏传一千三百多年,五十代人,类似洛晋这样的家主何其多也?
人活在世上,为自己,为祖宗,为后人。
自古以来有所作为的君王,最怕便是人亡政息,那代表着他一生都被否定。
洛谌知道父亲这一生最重要的决定就是将家族迁往辽东,后世对父亲的评价便在于此。
世人大多好虚贬实,口盛之人天纵,实干之辈落尘,洛谌紧握手掌,心中盘桓着往后之事。一族迁徙乃是大事,这与流放不同,千头万绪,第一件事便是要将不愿意迁徙之人全部遣散,毕竟在昭城中,不仅仅生活着洛氏的族人,在不了解洛氏底蕴的情况下,前往那冰雪漫天的苦寒之地,正常人都不会愿意。
数月前昭公召集众人宣布封闭昭城,前些时日洛氏在外诸脉都齐聚昭城,据说数十上百人在洛宫中相聚,而后诸脉就神色焦急的匆匆离去,今日长公子又召集众人,不详的预感弥漫在每个人心中。
洛谌望着殿中众人,这里的人大多数都与洛氏相交很久很久,仅仅用世交都不能形容,可以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类似于曹氏和夏侯氏的关系。
他先是拱手作揖,而后带着淡淡哀伤的声音说道:“诸位叔伯、兄弟、子侄,今日请诸位来此,是要宣布一件大事。
数月前,父亲封闭昭城,诸脉齐聚后,洛氏观天象,昭城将化泽国,此为洛氏将衰之相,卜卦显示,洛氏将再兴于白山黑水之间,父亲决意家族北迁,诸嫡系子弟、支脉之主,俱服从其令,不出数年,洛氏便会全部迁走。
诸位族中若有愿随洛氏迁徙的族人,俱留下名帖,洛氏绝不遗漏一人,若有不愿者,洛氏亦任由自便。
如今汉室已亡,便是项王后裔如今亦可出世,诸位族人中,有慨然大志者,可入诸国,白山黑水,苦寒无比,这是洛氏的选择,却不是诸位的选择。”
洛氏北迁!
迁往寒冬时大雪漫天的白山黑水之间!
洛谌的话宛如重锤直接砸在所有人头上,头晕目眩,嗡嗡作响,活了数十年,从来没见过族群自我流放的,白山黑水,燕国由此而出,燕国先祖流三十万人,存活不足十万,攻下幽州和冀北后,立刻抛弃龙兴之地,举族南下,现在洛氏竟然要去。
白山黑水有多远?
从昭城出发到北境,有三千里之遥,如果不能理解的话,这个距离相当于昭城到岭南。
“长公子,为何啊?!”
此事匪夷所思到让人完全不明白的地步,就算是昭城将要化作泽国,又何苦要迁往辽东呢?
这世上任一国家,都会欣然接受洛氏,甚至为洛氏划土,只为洛氏的青睐,难道仅仅因为那卜卦的卦象?
洛氏何时会相信卦象了?
众人回忆着数月前那一场要封闭昭城的会议,大祭司敲击着神杖说那是素王的旨意,如今这难道同样是素王的旨意吗?
洛谌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够想到,这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于是点点头道:“亦有素王旨意之因,素王传下一道神谕,家族若是生活在辽东将会更容易去做。”
果然如此,众人皆恍然大悟,对洛氏而言,素王的言语就是圣旨,只需要遵从即可,哪怕刀山火海,亦甘之如饴。
而后洛谌便见到有一老者匍匐在地上,一叩首后朗声道:“长公子,臣率主支愿附洛氏尾翼,同迁辽东,至于别支次脉,亦会同他们讲清楚,但长公子可能多虑,我等在昭城受数百年大道,皆以素王为天,既有旨意,区区艰难险阻,如何会避开?”
洛谌眼见又有数人出席要叩首,立刻急声道:“诸位还请慢,迁往辽东有惊天大难,这是洛氏之敌,与诸家无关,若是因此而使诸家凋零,洛氏实在是惭愧。”
那老者闻言更是朗声笑起来道:“长公子,《史记·洛世家》中有一句言语——‘公室千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愿从君!’
我族受洛氏恩养两百七十年,该是报恩之时。
长公子说那是洛氏之敌,臣曾外祖父便是洛氏嫡子,臣可算洛氏吗?
臣曾闻末年齐愍王自焚前言,不堕素王之血,不堕太公之威,臣亦如此,若洛氏真有大敌,臣今日改氏洛,为洛氏挡灾拦劫,祖宗想必不会怪罪。
愿随洛氏同迁辽东,以洛氏为族、为父、为母,亲而信,心同功,死不旋踵。”
言罢又是重重一叩首,数十人皆出席,如同潮水般跪下,齐齐叩首,这副场面震撼至极,敲击在洛谌心中,甚至胜过那洛宫中的钟声。
这一叩,那风花雪月养尊处优的生活再不见。
这一叩,自此族人生死便不操持于手中。
这一叩,此生都不知能不能再回返中原,不知是否能再见祖先神位,在坟前拜祭。
但他们依旧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跟随洛氏。
因为对素王上皇的信仰,从年幼时就由父母带着颂唱那些圣曲,学习那些诗歌,已经根深蒂固。
因为对洛氏大恩的报答,生活在昭城中,心灵纯净,不理会那些纷纷扰扰,造就了这样的心境。
洛谌跪坐着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缓缓倾倒,匍匐在宫殿中,“君等所愿,不敢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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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经昭国,叹然曰:“昭人有三,一曰素王天,一曰洛氏恩,一曰谨守德,真君子之国也。”——《世说新语·德行》
第773章 天命缥缈不过虚幻之梦!
天下未有不透风之墙,况且洛氏不曾掩饰自己的目的,借着卦象将一条条谶语传播出去,胡人将兴,诸夏将衰,洛氏向北,镇压胡国,邀天下王者圣君,意志恢宏之士,同往而去!
然应者寥寥,天下诸人皆视之为无稽之谈。
洛楚奔昭,乃是舍国而去,吴国攻汉都因此结束,谁都未曾料到,他竟然会直接薨逝于北国。
洛希一路疾驰回到吴国中,立刻就感觉到国中局势不对,他远路风尘回到吴国,加上昭城散播出的消息,自然聚首以对,但在席中,对豫章郡公薨逝哀悼后,却陡然沉默下来,对洛氏北迁以及洛希的想法,竟无人过问,洛希立刻就知道,这定然是心中有所大事!
洛希父亲早亡,洛楚薨逝后,他就是如今的江东洛氏之主,见状微微皱眉而后朗声道:“蛇无首将死,国无首难行,先郡公薨逝,吾继公位,然吾年幼,吴国大业,谁来继之?”
“郡公,吴国立时,曾有言,功高者王之,吴国遂以功为先,前岁,先郡公及诸国诸家同心攻汉,镇北将军伯言公,奄有大功,克复徐州,据有淮泗,自荆州投效以来,未曾见此大功也,吾以为,功不可不赏,当以伯言公为大都督,持国节杖,主持吴国征伐之事。”
夺权!
洛希没想到一回来就遇到这么大的事,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吴国现任大都督鲁肃,鲁肃满头花白,皱纹纵横,纵然不夺权,也是风烛残年的年纪,随时都可能死去。
但让众人没想到的是,为陆逊出言的竟然是楚氏的家主楚雄,洛希将目光投向桥宣,桥宣微微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席中有二十多人,皆是吴国中有头有脸的清正名臣及大世家之主,在楚雄发声后,几乎大半人都齐声道:“伯言公当进大都督,持国节杖!”
洛希瞬间就反应过来,这可不仅仅是为了大都督之位,而是诸家联合要扳倒以周瑜和鲁肃为主的周氏和鲁氏。
不至于啊!
周瑜已经逝去,鲁肃行将朽木,在这种时刻为何要扳倒这两家呢?
鲁肃微微叹口气望了洛希一眼,而后有些嘶哑着说道:“伯言功高,亦有天纵之资,吾年迈无力,吴国百年,只赖伯言,以伯言为大都督,吾赞之。”
他话音落罢,便听得众人皆面无表情道:“子敬公高义!”
极度不详的预感袭来,到了现在,洛希已经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了!
楚雄从坐席上站起,他光着脚走到殿中,环视一周,“诸位公卿,我吴国建国至今,一直在天下间差列国一筹,列国称王,称帝,我吴国俱无帝王,洛氏不王,我等可以理解。
如今先郡公薨逝,我有一问,我吴国如今据有荆、扬、交、徐四州之地,蜀王若降,益州归我,故汉十三州,天下疆域泰半,俱在我吴国之手,如此广域,万里之疆,无王无帝,岂不谬哉?”
殿中先是一静,而后是零落的声音响起,“此言有理啊!”
果然!
洛希深吸一口气,隐藏在江东吴国数十年的大问题,在祖父薨逝后爆发了出来,江东要一个皇帝!
怪不得要攻讦周氏和鲁氏,吴国九大顶级士族,洛桥萧韩楚周鲁张陆,周氏和鲁氏是最有实力的派系之一,这是要提前将之清扫出局。
麻烦了!
江东要大变天,在称帝这方面,洛氏不仅仅不占据优势,反而劣势到极点。
殿中情势愈发凝结,所有人都在互相扫视,谁会是江东的皇帝?
一直稳住钓鱼台的陆逊眼中突然精芒闪过,北伐汉国之功酬为大都督,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那争帝位?
家族北迁,留在中原之人身上所背负的便愈发重,没有主支的支撑,江东洛氏就要在保留底线的同时在政治场上和这些人转圜,洛氏子弟到底如何,该是检验成色时了!
汉国都城奉高,天下有数的繁华之城,端的是城池高阔,巍然屹立,自刘备入青州,伴着刘氏走过数十年风雨,斑驳旧迹,尽是往事尸山血海。
刘禅知晓洛原回返,便将之邀入宫中,望着那恢宏辉煌的宫殿,洛原深吸口气步入殿中,面相颇为和善的胖子皇帝端坐在上首,对刘禅,洛原还是很有好感的,这是个相当仁厚的皇帝。
两相对比魏汉二国的辅政大臣,魏国尽去,伏诛者过半,而汉国俱老死,未曾有因罪伏诛者,诚然汉国诚臣,然刘禅仁厚亦是其中关键,洛燕后裔毫不犹豫的想要离去,而洛齐后裔有所牵挂,就在这其中。
“臣参见陛下!”
“卿且坐。”
洛原行礼后,便在下首跪坐,刘禅询问洛原前往昭城之事,除姬昭之事外,洛原大致讲出,刘禅一听顿时急切,颇为紧张问道:“卿,卿可要弃朕而去?”
洛原眼神一暗,而后回道:“陛下不必担心,臣不会走,家主言使臣尽英侯之责。”
刘禅轻舒一口气,汉国有今日,元从诸勋功不可没,但数十年下来,老的老,死的死,再过十年还不知道是否有在世之人,二代忠诚但能力稍弱,尤其是比起父辈差的太远,洛原是二代中的佼佼者,又能信任,眼见燕国权臣横行,魏国政斗激烈,刘禅如何能不怕,自然不愿意洛原离去。
如今听洛原言语放下心来,于是朗声笑道:“英侯,朕以为昭公实在是过于杞人忧天了。朕虽只略通文史,亦知邦周时,曾有‘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的危急之相。
周懿王时,诸夷攻夏,我诸夏尽乎葬身于夷人浪潮,洛宣公以此为功,名列盛典,及至诸霸主尽起,三百年间,尽诛蛮夷戎狄。
那等危急之日,尚且安然度过,如今诸夏虽裂,然北至辽东,南至琼州,东至滨海,西至昆仑,俱为素王之土,区区北狄,又有何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