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氏就是如此。
在洛氏刚刚迁徙走的那些年中,天下人的心里都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即便是无人说,也有丝丝弥漫的恐慌在心中发酵。
从姬昭开始,洛氏对整个天下以及历史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如果将历史比作一条汹涌河流的话,那洛氏就是其中不断翻腾的浪花,而且这些浪花从始至终都未曾停止过。
翻开历史书,能够在每一页上找到洛氏的身影,几乎每一次的大事都和洛氏有关,这就是洛氏的历史地位。
这种历史地位造成了,世人习惯了洛氏的存在,在洛氏迁徙前,没人想过洛氏离开会是什么样。
在洛氏真的离开后,过了多少年呢?
发生了洛水之誓,这就是洛氏离开的结果,洛水之誓维持了许久,时间再次开始不断地向前滚动。
时间这种世间最伟大至高的力量,再次开始发挥它的伟力,天下的人有了新的习惯,洛氏不在的习惯。
这是洛氏最好奇的事情。
这也是姬昭最好奇的事情。
那就是——如果洛氏突然消失的话,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呢?
他是个穿越者,原来的历史他是知道的,整部历史基本上就是皇帝的权力越来越大,然后道德的底线一崩再崩,曾经有过短暂的光明,但最终还是归于最终。
人类终究是人类。
姬昭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人类可以断言一件事,这世上除了人类外的任何族群,都不可能建立哪怕是奴隶制文明,更不必说封建制以及以后更先进的制度。
那些伟大的发明和制度都不可能出现在野兽中,出现在蚂蚁中。
在历史书上,有一个姬昭每次见到都会浑身冒冷汗,让人感觉不寒而栗的词语,那就是——历史局限性。
局限性!
这个词实在是总结的太好了。
人类不可能百米五秒,这就是局限性。
蚂蚁建立不了巍峨的文明,这也是局限性。
如果制度也是一种局限性呢?
人类真的能建立儒家典籍中说的大同社会吗?
如果做不到,那是不是局限性呢?
姬昭自己的存在以及洛氏的出现,让姬昭觉得大同社会是有希望,他欣喜的看着整个社会的改变。
践踏三晋法家,重塑道德,乃至于让整个社会都不敢大规模的屠城,一桩转一件件,都是曾经的历史上不曾出现的。
然后他冒出了上面的那个想法,洛氏消失之后,世界会走向何方呢?
是会变好?
还是会变差?
目前的所发生的事,都证明了,会变差,司马懿敢于违反洛水之誓,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洛氏离开中原许久,没有震慑的誓言,就如同虚幻的气泡,没有司马懿也会有其他人戳破它。
现在洛氏彻底从世间消失了,数遍世间甚至就连圣痕都见不到,那新的习惯就在这其中形成了。
其中一条就是那些门阀士族。
后汉时期汝南袁氏兴起不过几十年,竟然有那么大的名声,洛楚坐断江东以来,到现在一百年都不到,江东的门阀士族就已经到了天生高贵的地步。
不仅仅是门阀士族自己这么认为,就连普通的百姓也这么认为,许多立下功劳的寒门,都在努力让自己走进士族的圈子,当初说着要让士族好好看的人,摇身一变成为了新的士族,明明有高官显爵,但是却甘愿做一个二流士族,甚至三流士族。
这就是习惯的力量,这些习惯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个人心中,让人不由自主的去学习。
从某种视角来看,洛显之还挺理解这些骤然兴起的新贵心态,毕竟那些顶级士族,读着书,品着茶,看起来风度翩翩,就得到了富贵,谁不想让自己的家族成为那样呢?
谁不想凭借知识去做官。
正如那些不读书的人得到了富贵,那些叫嚣着读书无用的人得到了富贵,那些叫嚣着学历无用的人得到了富贵后,转头就让自己的孩子好好读书。
一件事,不要看它怎么说,要看它怎么做,这句话是永恒的真理。
读书到底有没有用,读书的人知道,不读书的人更知道。
读书如此,士族也如此。
毫不讳言,士族、勋贵,这二者就是当今天下百姓的追求,所谓的上升通道,其实就是让普通的百姓能有机会源源不断的成为这个阶层。
士族和勋贵是坏的,百姓是善良的,洛显之认为这种思维要不得。
士族勋贵是好的,百姓都奸诈,洛显之认为这种思维更是要不得。
因为数千年的历史证明了,没有长盛不衰的家族。现在的士族和勋贵迟早是要被现在的百姓所取代的。难道当老百姓的时候是好的,成了士族勋贵后就突然变了?
一个贵族坏的流脓,有朝一日他家破人亡,难道他就会好?
这不可能!
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变得那么快?
那只能证明一件事,他本就是认可那些坏的东西,所以才会从屠龙者变成恶龙。
比如一个经典理论,屁股决定脑袋。
这个理论通常被许多人用在什么地方呢?
百姓批判那些贵族时,通常用到这个理论,这就是典型的不学无术,然后造成的滑稽现象。
善良的百姓批判那些作恶的贵族,这是天然正义的,是天然正确的,但偏偏要将这天然正义和正确的举动安上一个屁股论。
屁股论的本质就是没有对错,只有立场,谁的拳头大谁对。
如果屁股论是正确的,那岂不是说,贵族对百姓的压迫没错?
毕竟贵族的屁股就该是压迫百姓的。
毕竟独夫的屁股就该是祸乱天下的。
在洛氏看来,这就是天然削减下层造反的正义合法性!
洛氏始终坚持的其中一条就是,诛独夫的合法性和正义性,这是从邦周开国的时候就坚持的。
所以在洛氏中,这世上本就有对错,而不是纯粹的立场,这世上应该有一些皇帝、贵族、百姓都遵守的普世价值,在冥冥中结成契约,这些东西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门阀的存在成为了合理的,这是洛氏所不认可的,这是洛显之所要着重打击的,破除世人的这种习惯,改变每一个人心中的想法,这是很艰难的事情。
但洛显之不怕。
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志向,就从面前的这些人开始,就从这些反对自己的人开始,重新塑造整个江东人的精神世界。
洛显之在这里沉思,甚至就连萧衍喊他都未曾听到,直到萧衍又喊了他两声,才如梦初醒,躬身道:“陛下恕罪,臣在思索要怎么炮制,不是,交流,和这些对臣有误解的大臣交流。”
萧衍闻言重重在洛显之肩膀上拍了两下笑道:“灵秀,你和你父亲在这方面很像,那就是恩怨分明,当年青云也是这样,在朕的面前也直接就说要把谁搞下去。”
萧衍正说话,便见到有一个中年宦官小跑着进来,虽然跑着,但却几乎没有什么脚步声出现,一看就是在宫中生存的高手,他跪在萧衍不远处汇报道:“陛下,太子求见。”
太子求见?
萧衍有些好奇,他和太子的关系还是比较好的,在他的儿子里面,太子算是比较优秀的一个,但太子不太像他的儿子,两个人差别太大,他是个统帅,而且是敢直接带兵冲阵的统帅,而太子喜欢文辞,相比较他这个父亲,太子更亲近文人。
宦官离开殿中,很快梁国太子就走了进来,穿着一身士人袍服,子不类父总是会让人不满,萧衍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没说什么。
萧统一走进就见到了洛显之,他是没见过洛显之的,但从洛显之的容貌上,他见到了洛有之的影子,洛显之直接躬身行礼道:“臣姑苏郡公尚书令洛显之,见过太子,太子万安。”
果真是这几日在建业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洛显之!
萧统回礼后就有些好奇的瞄了洛显之几眼,现在城中大多数的小道消息都是有关于这位的,却没想到这位竟然施施然站在皇宫中,看清楚还和自己的父皇言谈甚欢,又瞄了一眼堆在一起的那一堆奏章,瞬间就知道那些人的想法是要落空了。
眼前这位姑苏郡公,和先郡公一样,都被父皇所信任,当年姑苏文穆郡公有多被信任,萧统可是亲眼看在眼里的,无论有再多的规则,但这毕竟是皇权社会,只要父皇保洛显之,愿意扛下那些压力,洛显之的位置就稳妥至极。
洛显之还这么年轻,就算洛氏一向寿命短,但执掌三十年朝政应当没问题,想到这里,萧统露出向洛显之展露出善意的笑容,在太子还没有成为皇帝前,即便是不能和皇帝身边的近臣相交,但不得罪这些人是必须要做的。
洛显之感受到了太子的善意,略显矜持的回应,转头对萧衍道:“陛下,既然太子寻陛下有要事,臣便先告退了。”
萧衍点点头,洛显之直起身,对殿中的几个宦官指挥道:“你们几个,将这些奏章全部收拢起来,给本公抬到殿外的车上,一本都不要落下,本公全部都要带走。”
话音落下,殿中的几个宦官立刻跑过来,开始一沓沓的将奏章往殿外抱去,这一幕看的太子瞠目结舌,这才想起进殿时在外面见到了一辆车,没想到竟然会是洛显之的,他在心里给洛显之的级别又提高了一些。
最关键的是!
洛显之竟然要将这些奏章都带走,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又不是个傻子,他只不过微微一看殿中的形势,就能够看得出来,摆在父皇桌案上的奏章一定是正常的军国大事,这些随意扔在这里的奏章,大概率就是那些反对洛显之担任尚书令的。
这些反对洛显之担任尚书令的奏章,上面都有那些人的名字,而现在这些奏章,竟然直接被洛显之带走了!
太子只觉汗毛直接竖起,这父皇也太狠了,这就相当于直接把这些人卖给洛显之了,君不密则失国的道理,难道父皇他不知道吗?
难道传言中的那件事是真的?
据说在许多年前,那时还是洛有之的时代,姑苏郡公之所以能每每在政斗中占得先机,就是因为自己的父皇总是将这些弹劾的奏章和很多东西直接给了姑苏文穆郡公,这让姑苏文穆郡公轻而易举的就能击垮那些对手。
最后的结果呢?
太子思索了一下,梁国变得越来越强,各项政事很是顺畅,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因为有文穆郡公的事例在前,所以现在父皇又用了这一手?
太子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在这方面他还是很聪慧的,只是在心中,开始思索自己的东宫里面有没有和姑苏洛氏不对付的,如果有的话,要么剔除出去,要么让他们赶紧停下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父皇对洛显之的信任,完全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撼动的,没有特殊的情况,冒然和洛显之作对,那简直就是自己找死。
萧衍和洛显之恐怕都想不到就在这短短瞬间,太子就想了这么多的东西,洛显之看着宦官将所有东西都搬到了车上,然后同样乘车离开。
殿中皇帝萧衍和太子萧统间的对话,他听不到了。
但对洛显之而言,这已经不重要,他坐在车上,一本本的翻阅着这些奏章,其中大多数的措辞并不算是非常的激烈。
这只是一份反对的奏章,言辞激烈,那就是自己找事,毕竟就算是当不了尚书令,也无非就是推迟几年而已,大家还保留着最基本的体面,还不到生死关头。
“有趣啊有趣。”
洛显之一本一本的读过去,从中感觉到了许多东西,他极其擅长和喜欢揣摩人心,所以在看这些奏章的时候,就忍不住的去还原写下这些奏章的人当时的心理情绪,这对洛显之来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在他读着这些奏章时,马车在皇宫中轰隆隆的走过,宫中的嫔妃以及宦官、宫娥都躲开这辆马车,脸上满是惊疑之色。
宫中当然是有马车的,尤其是那些出宫采买的东西,都是要用马车来运输的,还有贵人进出宫时,自然不可能走路。
但这辆马车一看就不是宫中的马车。
不是宫中的马车,却能够这么大摇大摆的行驶,真是让人惊骇。
洛显之不关注这些,他现在只想快一点到尚书台去报道,该是时候让尚书令重新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