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显之来到建业前,自然是有尚书令的,但没有做多久就被萧衍撤掉,掌握尚书台的是左右仆射,这是尚书令的副官,品级同样不算是高,但权力很大,尤其是在没有尚书令的时候,这两个中层官职,几乎相当于一小部分的丞相,能够参与帝国最中枢的执行。
当然。
仅仅是参与。
在后汉朝,虽然摒弃了先汉那种实权三公九卿的制度,让权力渐渐归于台部,造成尚书台的权力大增。
但在三省六部制度没有彻底实行的当下。
尚书左右仆射的官职还是太低了,低到基本上见不到皇帝,而政治中有一条铁律,那就是权力的大小是根据是否靠近权力中心来决定的。
官职的大小只不过是权力的一部分,谁靠近权力的中心,谁就更有权力,这才是权力的本质,在某种程度上,皇帝身边的宦官,都比大多数的三公权力大,在后汉时期,这种情况就愈发的明显。
洛显之的马车停在尚书台外,来来往往的吏员都带着好奇的眼神望来,门口的卫士想要阻拦,洛显之的家臣取出旨意,“尚书令履职,何人敢拦?”
尚书令?
洛显之!
场中顿时陷入诡异的安静,而后便是嘈杂,几乎瞬间,就有数人满脸奉承笑意的迎上来,鞠躬作揖道:“洛令君,台中同僚,等您许久了。”
“尚书令空置许久,现在终于迎来了能够镇守它的人,这是所有尚书台官吏的荣幸。”
“郡公,今日卑职起床时,就听到有喜鹊在鸣叫,还不知道有何喜事,现在知道了原来是您要来上任,果真是大喜事啊。”
一道道声音传入洛显之的耳朵,看的不少人瞠目结舌,这几天不是在建业城中,很多人都反对洛显之担任尚书令吗?
尚书台中明明多有不满之声,说洛显之是高门大阀的子弟,从来没有担任过什么官职,不去担任那些清贵的职务,不去编修史籍,竟然来尚书台,这里都是俗务,都是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一个初出茅庐还未曾加冠的权贵子弟,就算是洛氏,又怎么可能能做的好?
当时附和的人可实在是不少。
怎么现在竟然是这幅模样?
尤其是最后那个说喜鹊叫的,真是无耻,现在这个季节哪里有喜鹊?
为了巴结这位,简直就连脸都不要了。
若是这些人知道那些人的想法,只怕要笑掉大牙,官场上不就是如此。
远的吕氏就不提了。
就说如今在江东位列第一等的谢氏,如果不是抱上了姑苏文穆郡公的大腿,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从二流士族跃迁到现在的地步。
要知道当初和谢氏差不多的士族,还都在二流里面挣扎呢。
现在洛显之就像是没事人一样的来到了尚书台,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那就是皇帝根本就不在乎反对,他就像是信任洛有之那样的信任洛显之,那洛显之迟早能位极人臣,这不赶紧抱大腿,难道还要对抗吗?
而且你们这些人就是嫉妒,嫉妒我们有资格能抱洛氏大腿,你们这些人怕是都心虚的要死吧!
洛氏挑下属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接受的,洛氏这种家族,对名声的要求很高,就算是各方面差点,但是不能犯下什么事,尤其是那种没品的欺男霸女,为祸乡里,这种事是绝对不行的,洛氏可能会亲自动手,清理门户。
洛显之望着眼前这一幕,微微笑着。
什么叫做大势,这就是大势,他只要站在这里,就能够汇聚许多人心,这种势,是自洛楚坐断江东以来,数十年间聚集起来的。
在这片土地上,曾经有吴郡六姓,曾经有襄阳四姓,曾经有九大门阀。
这里曾经是吴国,曾经是楚国,现在是梁国。
但其中只有一家始终屹立在最顶端,那就是洛氏。
曾主政江东,成一时之雄。
曾名列氏族志江左第一,独列一页,盖亚诸家。
曾为相十八载,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执掌国朝,位列万人之上,人称洛半朝。
而现在,我只不过担任一个尚书令,过分吗?
人站在泰山前,才能见到泰山的巍峨。
人站在大海前,才能感受到大海的浩瀚。
人站在深渊前,才能知晓深渊的幽远。
他们见到洛显之,才感觉自己的想法或许有些不对,听说洛氏和亲眼见到是完全不同的。
听说时,有无数的言语慷慨激昂。
真正见到时,却只能感慨,知道了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作为文穆郡公门下牛马走。
洛显之礼貌的向众人回礼,他虽然是个很怪异的人,但种种礼仪是绝对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的,在众人簇拥下,他往尚书台而去,走进府衙内,更多的官员迎上来,门外的事情已经传到了里面。
无论是在尚书台下的哪个部门做事,面对台中最高长官的上任都要来见过一面,这种时刻,来了没什么,或许记不住你的名字,但是如果没来,那定然就会被记住了。
洛显之笑意盈盈的来到堂中,施施然坐下,除了最基层的胥吏外,基本上能够到来的尚书台的官员都已经到来,作为权责最重的机构,这里的官员数量极多,抬头望去乌泱泱一群人。
洛显之清理一番喉咙后,朗声道:“诸位同僚,蒙皇帝陛下恩典,本公得以担任尚书令之职,本公诚惶诚恐,唯恐不能使陛下安心,唯恐不能使大梁兴盛,唯恐不能使百姓安康啊。
今日见得诸位同僚,本公很是欣喜,诸位同僚无甚疲态,看来是对尚书台事务熟悉,日后想必有诸位同僚帮衬,本公能顺利使之见世。
不知左右仆射何在?”
“郡公,卑职在!”
左右仆射听到洛显之点名,连忙走到最前,洛显之微微眯眼,“二位,你们是尚书台的高官,本公初来乍到,日后还需要二位鼎力协助啊。”
在来尚书台前,谢安就已经将尚书台主要官员的资料都送到了洛显之的府上,其中着重记载了谁是寒门出门,谁是哪家子弟。
尚书台的门阀子弟不算特别多,因为尚书台的工作算是浊流,不符合很多士族清贵的思路,越是尚书台这种地方的工作,就越是容易出错误,对升迁不利。
尚书台左仆射是寒门出身,是乘着洛有之打压士族第一批乘势而起的寒门。
右仆射则是士族出身,而且还是大族,仅仅比谢氏差一些,此刻面对洛显之,心中不知道多紧张。
在面对上一任尚书令时,他相当的倨傲,现在却装作鹌鹑一般。
真可谓是一物降一物,洛氏降全部。
————
自氏族志颁行,江左渐兴阀阅。
所谓:计本世高爵显贵,数父祖风流有功,列先祖恢宏有德,以定阀阅高低。
江左人皆攀附,乃至有合谱之行。
公斥曰:“祖宗功业,使子孙富贵,天道也;祖宗恩德,使子孙万世不颓,邪道也;何以用邪而弃天乎?”——《南史·姑苏郡公世家》
第809章 如何斩断所谓的千年世家?
洛显之坐于堂上,其下围着众多的人,他不是这许多人中身量最高的,但其他人都垂着头弓着腰,于是他看起来便是最高的那个人。
前来拜见他的人,如同溪流川流不息,一张张不同面孔带着各异的表情,洛显之大略记下,转过头又忘却,直到众人散去,只剩下不算很多的人。
洛显之揉揉头,所有人都望着他,目光中有讨好和探究,他们比大多数人更明白洛显之的分量。
洛显之为今日已经做了准备,缓缓道:“汉光武帝因王莽乱政,虚置三公,权归台省,后汉百年,尚书台权责欲重,列国以来,诸国俱以尚书台为重,诸位名列台省,想必知晓尚书台的重要。”
尚书台诸官都沉默,尚书台在某种意义上,是最高政务机构,唯一的问题就是,级别低,尚书令也不过三品,而且尚书台在宫外,中书省则在宫内,从职责上,尚书台是给中书省办事执行的机构。
洛显之也不在意这些人沉默,反正这些人大多数也待不了两年,尤其是不听话的,基本上都会被调走。
他收起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道:“当今天下列国分立,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一统天下,陛下将尚书台交到本公手中,这是对本公的信重,本公今日便给尚书台诸位同僚,立下一些规矩。
本公执法甚严,嫉恶如仇,眼里揉不了沙子,尚书台有六部二十四司,几乎整个大梁所有的事务,都由我尚书台官吏去执行。
本公知晓其中利害,知晓其中上下其手的空间,你们在往后,要盯紧自己的那一部、那一司,若是有什么事,落到本公耳中,那可就休怪本公无情了。”
这下尚书台众人终于互相对视想要说些什么了,如果是其他人说这番话,这些人大概会认为这是新上任尚书令给他们这些下属的下马威,让这些官吏不要小看自己。
但这句话从姑苏洛氏的嘴里说出来,那就是事实!
那就代表着洛显之真的要这么做。
洛氏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说杀你全家就杀你全家,说留你一命就留你一命。
现在洛显之说要从严整治尚书台,那就是要真的盯着所有的官吏。
只不过是一番话,殿中的二十多人就已经感觉有些凉飕飕的,即便是没有反过任何事的官吏也觉得一重沉沉的山,已经落到了头顶,颇有种回到了姑苏文穆郡公的时代。
姑苏文穆郡公执掌梁国大政的时候,尚书省的尚书令和中书省的中书令,都要向他汇报工作,尤其是在萧衍出外征战时,除了皇宫里面的事之外,整个梁国没有任何政务,是他不能管的。
洛有之的脾气又暴躁,那个时候的官员活的可真是战战兢兢,即便知道洛有之不可能无缘无故的惩罚自己,但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在官场上同理,面对强势的长官,大多数人总是会选择服从。
万万没想到啊,洛有之死了两年,刚过了两年好日子,他儿子就来了,从一番话中,脾气秉性简直和他的丞相父亲如出一辙。
一想到要在一个御下极严的长官下做事,几乎瞬间就让许多人感觉如坐针毡,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洛显之自然将这些人的神情一一收入眼底。
这世上有蠢蛋就有聪明人,不同的人面对同样的一番话,所给出的反应是不同的,洛显之粗略一瞧,就能判断出,这二十多人中,一半都是蠢蛋,另外一半是不是聪明人,还不确定。
这一半判定为蠢蛋的,都是对他刚才那一番话露出不太好神情的人,就算他们认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但依旧逃不过洛显之的眼睛。
若洛有之真的是只知道压榨下属、只知道对下严厉的上官,他怎么可能在丞相位上一坐就是十八年,而且还能把梁国治理的井井有条,谢氏又怎么可能会这么积极的拥护洛显之出山担任尚书令。
别的不说,单单说谢氏能从二流士族一跃而起,谢安的能力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洛有之愿意用自己的声望和权力去助推谢氏一把,否则以谢氏的阀阅,想要名列上游,那还是有难度的。
须知士族阀阅不仅仅是看本世的官职高低,还要看父祖辈的功绩,和祖先的功德,讲究的是跟脚,不仅仅要你自己一个人有功劳,你的祖祖辈辈都要有功劳,至少查三代。
谢氏父祖辈有清名,但不够,如果没有洛有之推动,万万走不到现在的地步,毕竟在江东,到处都是高门大族。
远的不提,南渡江东的兰陵萧和淮阴韩两家,那可是四百年的大族,两汉的五姓七望,而且从来都没有真正的衰落过,最落魄的时候,都有列侯爵位和两千石的官职,到了江东之后,依旧是最顶级的家族,甚至盖亚江东士族一头,萧氏成了皇族,韩氏可还在,数遍江东门阀士族,除了姑苏洛氏稳压韩氏一头,其余家族谁也不敢说这句话。
除了南渡的这些大族,还有曾经的江东六姓桥楚顾陆朱张和荆襄四氏黄庞蒯蔡,还有刘氏等,许多已经失势,但毕竟有姻亲故旧,依旧不能小觑,最差的也是二等士族。
至于当初跟随豫章郡公洛楚的那些高官,周氏、鲁氏、诸葛氏等,都依旧盘踞,太多了,这些人都是父祖辈,甚至太祖父辈就名动江左的,在氏族志上,占有无穷的优势。
谢氏崛起的虽然快,但如果没有洛有之抬举,想要战胜这些家族,可以说是做梦。
不独独一个谢氏,洛有之手下进入士族行列的不在少数,洛有之执法严格,但只是不让他们捞偏门,真正该给的东西一样不少。
洛有之知道的东西,洛显之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在这里说自己执法甚严,就是告诉这些官吏,不要用手中的权力去以权谋私,但他没说要他们去过苦日子。
让手中掌握着权力的官吏去过百姓那样的苦日子,那是疯了,就连素王在世都做不到。
堂中那些对洛显之反应比较大的官吏,绝对想不到,自己只不过是皱了一下眉头,就可能会失去现在的权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