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太极殿,二人便听到张婕妤在殿中发脾气,因为李渊的庇护,她倒是还没有死,李世民也懒得因为她而和李渊关系更加紧张,但李秀宁立刻就有些不满,一身宫装走进,含沙射影道:“什么人在太极殿喧哗?这等无礼,以为这里是市集吗?以为自己是叫卖的商贩吗?”
张婕妤刚想回嘴,见到是李秀宁和洛玄夜,当即有些讪讪的闭住了嘴,也不见礼,往后殿去寻李渊了。
“平阳长公主、周郡王求见!”
宦官的声音高高吊起,拖着长长的尾音,“宣!”
伴随着李渊的声音,二人抬步走进殿中,太极殿本是皇宫正殿,是议论政事宣读敕书之地,金碧辉煌,所以李世民一直想要搬到这里。
但现在李秀宁所见到的场景却不是如此,模样或许未曾大变,但因为主人李渊的缘故,这里似乎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细微的阳光透过重重殿宇的缝隙,稀疏的洒落在庭院的角落,这里的供给已经不再复往昔的充裕,所以大部分的殿宇都昏暗着,偌大的宫室,非常寂静,烛火摇曳之间,映照出空荡荡的大殿和回廊。
二人一眼便见到了须发略有些潦草的李渊,原本那张威严庄重的面容上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或许是权力失落的无奈。
李秀宁上前,叩首在李渊的面前,泣声道:“父亲,女儿来看您了,您瘦了。”
这颇为类似普通人家的称呼,让李渊很是触动,他上前将李秀宁扶起,然后抚摸着她的头道:“秀宁啊,你能来看朕,朕很高兴,朕很高兴,二郎和三郎好久没有来过了。”
李秀宁安慰道:“三郎在外镇守,陛下日理万机,诸事繁多,想必是没有时间。”
李秀宁和洛玄夜坐在李渊对面,说着一些闲话,给李渊讲一讲现在外间的情况,当听到洛苏也出山帮助李世民后,李渊本就不再高大的身躯几乎在一瞬间又佝偻了几分。
聊了不多时,洛玄夜和李秀宁留在太极殿用晚膳,洛玄夜屏退左右,终于提出了此行的目的,李渊当即又惊又怒道:“朕保不住皇位尚且罢了,难道现在就连一间宫殿都保不住吗?何以至此?”
洛玄夜沉声道:“父皇,太极殿不是一间宫殿,如果您想要宫殿,陛下可以为您修建一座比太极殿更壮丽的宫殿,太极殿是帝国的象征,它代表着大唐的正统,代表着陛下的正位,现在您居住在这里,陛下就不能南面而王,这难道是父皇您想要看到的吗?”
李秀宁也规劝道:“父亲,人到了您现在这个年龄,所想的难道不就是承欢膝下,现在陛下、三郎和我,就是您仅有的子女。
难道您不想让二郎取得盛大的功业吗?
他创造的功业再盛大,这也是大唐,是您所建立的社稷啊。
父母不为子女计,却要争锋,这又是何道理啊?”
洛玄夜又道:“父皇,您一向疼爱平阳,对臣也是仁至义尽,所以一直以来,虽然身处贞观之世,但我和平阳都念着您,这宫中珍玩和孝敬,有一半都是从我二人的食邑中奉献。
如果不是于国有利,于天下有益,我们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父皇,还请多多思虑啊。”
一个讲道理,一个打感情牌,这就是李世民为什么找洛玄夜来,李渊听着洛玄夜所说,又望向李秀宁那张挂着泪珠的俏脸,只觉悲从中来。
他本来是可以享受天伦之乐的,但现在却全毁了,好歹现在还有平阳在,就不要让平阳也跟着伤心了,他叹息一声道:“唉,你们去回禀二郎,朕同意搬离太极殿,让二郎好好治理大唐。”
“父亲英明睿智。”
洛玄夜和李秀宁对视一眼,而后便陪着李渊吃饭,但席间的氛围已经有些差,饭后,二人正要联袂离开,突然身后传来李渊苍老的声音,“秀宁。”
已经走到殿前门槛处的二人闻言顿住脚步,齐齐转身,李渊那张苍老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竟然有种萧瑟孤独的感觉,李秀宁低声问道:“父皇?”
李渊的声音并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多来看看我。”
李秀宁的身躯颤抖了一下,泣声道:“父皇,会的,女儿会常来。”
说罢立刻转身离开,洛玄夜作揖后,连忙跟出去,二人上了马车,李秀宁有些失神问道:“夫君,你说父皇……”
洛玄夜握住她有些冰冷的手,温声安慰道:“秀宁,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日后多陪陪父皇就可以了,其余事,不可逾越,日后或许有父子和解的机会。”
是啊。
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二人先去皇后那里,李世民也在,洛玄夜微微点头,李世民眼底闪过一丝喜色,长孙氏依旧温婉,轻笑道:“长乐有些累,先睡了。”
长乐公主还小,自然和体力充沛的洛君成不同。
李世民摸摸洛君成的头,他是洛君成的舅舅,对自己姐姐的这个独子,他很是喜爱。
洛君成才十岁,身上就已经挂上了正四品上的武散官,忠武将军。
李世民准备等他和李丽质成婚后,就调他进入千牛卫,做千牛备身,到了合适的时候,就让他出外征战立功。
“皇姐年纪还不算特别大,仅仅只有一个儿子,还是略有些少,洛氏嫡系凋零,皇姐应当再要一个才是,现在天下归朕,不必担心了。”
李世民最后一句话略有些心酸,当初因为争斗太过于激烈,生下李承乾、李丽质和李泰后,李世民和长孙氏就没有再生孩子,现在才又有多生育几个的计划。
李秀宁点头,这也是她的计划,现在她和洛玄夜只有一子一女,这绝对不够,洛苏扩展嫡系数量,多支主脉并行,让他们多生,多生才能生出天才来。
洛玄夜二人也没再留在宫中,带着洛君成离开。
……
太极殿中,李世民终于坐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位置,政事堂诸公按照位次左右列坐。
洛苏本来没想来。
洛苏对自己在唐朝的定位很清楚,他只做大政规划。现在他定下了初期几年的大致方向,那除非李世民来问,否则他是不会去参与具体事务的。
他所要做的是,确定大唐下一步的计划,即在王道仁政取得一定效果后,天下已经有一些恢复后,大唐又该去往何方。
但李世民说此番要讨论一番关于三省六部制度之事,涉及到君权和相权之事,洛苏知道自己决定不能缺席。
李世民知道洛苏为何而来,他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就说道:“今日诸卿都知道本来要讨论政策施行的情况,这等细枝末节,国师本不愿意前来。
朕与国师说,今日谈论三省事宜,所以国师前来论道,诸卿且听之。”
言罢,便请洛苏出言。
洛苏侃侃而谈道:“自古一国能治,盖由君臣之为,臣之首为相,相佐邦国,贤则国盛,不贤则败。
一个王朝最重要的政治制度,就是宰相制度,所以今日天子请我来此讲宰相之制,我欣然而至。
秦朝之前的邦周,和如今制度相差太多,我便不提,从秦朝开始,一直到后来的汉朝,相国、丞相权力极大,几乎总揽全国政务,这保证了在天子没有足够能力的同时,丞相可以辅佐邦国运转,但问题在于,如果丞相也出问题,没有能力呢?
天子曾经和我谈论过隋文帝的问题,天子可还记得当初是如何说的吗?”
李世民当然记得,立刻说道:“隋文帝几乎所有事都自己决断,他非常的劳累,但是出现的问题却越发的多,隋朝的灭亡固然是隋炀帝的过错,但他在执掌国朝的过程中,也有很多错误。”
这就是李世民对隋文帝杨坚的评价,洛苏很是认可道:“杨坚已经算是资质很高的君主,他的能力很强,但即便是他,也会犯下许多的错误,他越是勤政,犯下的错误就越多,最终这些错误,都有可能会成为葬送帝国的元凶。
天子是我见过最聪慧英明神武的,你们都是跟随天子一路走来的近臣,天子这些年犯过的错误多吗?”
群臣闻言都不说话,只有魏征朗声道:“虽然不曾跟随陛下征讨天下,但武德后期以来,仅仅数月,天子就有三错,以此观之,错漏不少。”
李世民闻言心一梗,魏征,可真有你的啊。
算了,自己选的人。
洛苏笑了笑,魏征的确是个人才。
他继续朗声道:“一个人是不能统观全局的。
三省制度,将丞相的权力分到众人身上,所有的政令,经过三省长官的反复商议。
一群最聪明的智者,就是诸位,对每一条政令都以自己的智慧,去提出意见。
一个人会出错,如果一群人都出错的话,那就是解决不了的问题了。
隋朝有三省制度,但那个三省制度是空的,杨坚和杨广都不重视三省,而是乾纲独断,不能发挥这个制度的作用。
所以未来大唐所应该具有的制度,无论是叫做三省,还是其他的名字,所要坚持的原则只有一个。
集合众人的智慧,而不是一个人的智慧,去治理一个天下。
除非那个人一直对,一直对,从未出过错。”
洛苏所言对几乎所有人与会的宰相来说,都是一种鼓舞,他们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身处的位置,对于帝国的不可或缺。
在过去的数百年中,伴随着靖难诸侯的消失,那种主人翁意识,已经消失了,宰相成为了权力的工具,而现在洛苏告诉君主以及臣子,宰相和天子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只不过宰相可以换,天子不能换而已。
李世民天赋很高,他一听完洛苏所说,立刻就问道:“国师,如果这样的话,那三省政事堂宰相看待天下的视角,岂不是要一致?”
洛苏对李世民的敏锐给予肯定,“没错,政事堂的宰相可以私人关系不好,但观念要类似。
君主在拔擢宰相以及黜落宰相时,不应该以私人喜好去做。
譬如现在大唐要行王道仁政,那政事堂中的诸位宰相,就要心往一块使,而不是将那些会破坏政策的人放进来。”
群臣若有所思,房玄龄问道:“国师,正如您刚才所说,隋文帝杨坚和隋炀帝杨广,对三省视而不见,我大唐又该如何避免呢?”
洛苏回道:“自古以来,对于宰相到底有什么权力,实际上并没有明确规定。
对于天子应当有什么权力,也没有明确规定。
天子理论上应当有无尽的权力,但现实中,却总是会引起祸患。
天子曾经和我讲过此事,让天子自己来说吧。”
李世民清了清喉咙,郑重道:“朕前些时日和国师相谈,偶有所得,从今日起,天子诏令不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的通过,加盖中书门下大印,就视作非法,下面的官吏可以拒绝执行。
朕希望可以用这种方式,来防止乱命的产生,防止朕做出错误的决定,造成大的危害。”
这下殿中顿时有骚动,魏征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心中浮现出一句话,建成太子,你输的不冤啊,一个为了天下,能够主动规范君主权力的人,你凭什么和他斗呢?
李世民所做的,很不一般,他能做出这个决定,说句实话,是洛苏也为之震撼的,真不愧是他看中的第一圣王之选。
君王如果真的想要做什么,仅仅凭借这个政治惯例,臣子们自然是拦不住的,没有任何制度能防得住杨广这种人。
但这个制度对于中等以及之上的君主,帮助就太大了。
比如现在李世民在气头上,下达了一个命令,按照过去的惯例,官吏接到诏令后,是做还是不做呢?
不做就是不尊奉旨意,做了但这明显是乱命。
而现在,李世民在气头上的诏令,在中书门下那里就过不去,那下级尚书省接到诏令后,就可以说一句,“未经中书门下,何以为诏?”
没有经过中书省和门下省的,算什么诏书,这是乱命。
等到李世民气消了,这件事也就算是过去了,这就是这个制度的可贵之处,这是一种相权对君权的制约。
宰相之间互相制衡,宰相和君主之间互相制衡,一群人互相监督对方,一群人互相补充对方。
稳定而有效。
即便以洛苏通贯古今的眼光来看,他也找不出一种更好的宰相制度了。
殿中的宰相皆深深拜服在李世民面前,“陛下英明神武,臣等数遍史书,不曾见之。”
李世民很高兴,他一向以诚待人,甚至想要给跟随自己的诸位将军,世袭刺史,这相当于当初大行分封。
李世民对于权力看的很清楚,并不是一定要全部把在自己手中,他只拿自己能掌控住的。
多余的、管不过来的,就分出去,他认为这样才能治理好国家。
不得不说,这种想法很是先进,隋文帝那种把所有权力都揽到手中,结果最后干不过来,频频出错最终祸乱天下百姓的行为,李世民是相当鄙视的。
李世民见到诸位宰相都稍微平静了一些,便对洛苏道:“烦请国师继续为诸卿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