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动作,他只是望着东方,望着渐渐升起的朝阳,他感慨道。
“等这轮太阳升起来,江东与荆州就连成一片,从此……这里就会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不再是天下三分,而是大汉与逆魏南北对峙的时代,这是属于大汉的时代,这也是属于关家一门忠义的存在,你们都该好好看看这朝阳,这是属于你们的、天大的功勋!”
关平颤声回道:“这份功勋全凭父亲的勇武与四弟的运筹帷幄,孩儿何等何能?敢揽下这份天大的功勋?”
关羽叹息着说道:“中平二年,为父与你们大伯,你们三叔桃园结义,至此……为父在这个乱世搏杀了整整三十一年!不……准确的说,是五十五年,从为父出生起……就是桓灵二帝,就是五侯祸乱,就是黄巾造反,就是鲜卑寇边,就是外戚与宦官一轮又一轮的争斗、血洗,这天下一直在分崩离析……目之所及……满眼的都是战乱,是哀鸿遍野,是血流成河……”
说到这儿,关羽顿了一下,“昔日为父以为,只要为父将武艺与统率发挥到极致,那便能助大兄一统这纷乱的山河,让黎民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了……中兴大汉!可后来,历经宦海的沉浮,历经徐州的溃败,历经新野的败退,历经三顾茅庐,历经赤壁之战,历经巧借荆州,历经身处这四战之地,面对着强敌环伺……也历经同盟之人一而再、二再三的背刺……为父终于发现,真正能让这纷乱山河一统的不是勇武与统率,而是计谋与人心——”
“无疑,在这点上,你四弟做的比你们,也比为父,比这世上所有人都出色许多……呵呵,那臭小子还让为父下过两次罪己书,让为父不知道认过多少次错,说句实在的……以往为父就是认错了,可打心底里还是不服,但现在……当为父的青龙偃月刀矗立在江东这片土地上时,为父懂了,或许……云旗说的是对的,学武只能呈匹夫之勇,至多能做一个上将军,却救不了大汉,能救大汉的是智谋,是对人心的揣摩……这点上,为父与云旗相差太远了!”
关羽的一番感慨让关平与关银屏一怔。
“爹……”
关银屏关切的问:“只是智谋也不行,若无父亲的勇武,没有三军将士的无畏,一样无法攻克这江东……”
“不!”关羽摇了摇头,“昔日,我在曹营时,一次宴席中,曹操向我讲述了一个故事,说是他与袁绍在十八路诸侯讨论时曾议论过,‘若事不辑,则方面何所可据?’袁绍的回答是,‘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曹操的回答却是,‘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袁绍要征得的是势与地,曹操要夺的却是人!”
说到这儿,关羽进一步解释道:“比如云旗,他不识武,不会武艺,可他却能将东吴的武人收为己用,彼消我涨……一步步的削弱东吴的同时,壮大荆州的力量,如此这般……只需时机成熟,东吴猛将之勇武便是他关麟之勇武,如此术法……天下之勇力皆能为我所用,不识武艺又如何?这才是云旗的高明之处!”
说到这儿,关羽的嘴角咧开,他笑了,笑的无比释怀。
像是这些年的艰辛与苦难全部都付诸东流……
像是那一桩桩险象环生,那一场场战场上不畏生死的杀戮,总算是换回了好的结局——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那一个儿子——关麟关云旗!
“哈哈哈……关麟这小子,纵是自己的儿子,可为父亦是无比佩服的呀!”
灿烂的笑容浮现在关羽的脸上,他的丹凤眼从没有像是这一刻般和缓、温暖。
他淡淡的朝着关银屏、关平道:“为父有意将整个江东交由云旗执掌……坦之、银屏……为父打算也将你们留下来,辅佐你们四弟,你们意下如何?”
啊……
关平与关银屏都没有想到父亲竟有意将整个江东交由关麟执掌,更没想到父亲会留下他们两个辅佐关麟。
当然,关平与关银屏并不是不情愿,而是觉得……
“父亲,若是我与三妹在江东辅佐云旗,那……父亲在荆州独自抗衡逆魏,孩儿担心哪!”
关平当先开口。
关银屏也道:“是啊,四弟麾下谋臣如云,武将如雨,似乎并不缺少我与大哥……与其留下来辅佐四弟,倒是不如在父亲身边……”
不等关银屏把话讲完,关羽伸手示意她不要继续说了,转儿……关羽语重心长的说道。
“诚然,云旗手下是不缺文武,可你们是他的亲人哪!你们才是他最信得过的人……”
关羽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将双手分别搭在两人的肩膀上,继而淡淡的吟出最后一句,“云旗不识武艺,你们在他身边保护他,为父才能放心——”
这……
突然间,关平与关银屏体会到了一抹超然的感觉。
这种感觉超越了军队的军纪,超越了父亲的傲骨,甚至超越了一切外界的情义……留下的,唯独是一个父亲对他的儿子满满的器重与挚爱!
这就像是一个亿万富豪在见到失散二十五年的儿子那般,恨不得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留在那里!
就在关平与关银屏彼此互视,打算张口回应父亲的提议时。
“二将军,二将军……”周仓匆匆跑来,“不好了,会稽有消息传来,孙权带五千车下虎骑退至会稽……然后……然后竟乘船出海了!”
唔……
当这样一条消息传来,关羽迅速的收敛心神,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条情报身上。
只是,他尤自不可置信。
“孙权?竟出海了?”
“千真万确……”周仓无比笃定的回道:“消息准确……那孙权急行一日赶至会稽,然后马不停蹄的准备了五十艘大船,将府库的钱粮运至船上,方才传来的飞鸽……就在今日破晓时刻,孙权已经出海了!”
这……
关羽的丹凤眼刹那间凝起,整个面颊也变得严肃的可怕。
乃至于……他双手不由得握紧,过得良久,他方才恨恨的吟道:“怎么让孙权这鼠辈跑了呢?”
关银屏仿似想到了什么,“父亲,当务之急……一是派船去追捕,二是……把这消息传给四弟,这局是四弟布下的,或许他……他有办法!”
事实上……
荆州的战船都在芜湖港,这种时候,要想出海……需要过很长的一段江流,等到赶到会稽港口,孙权的大船早就不知去向。
倒是……第二条,把这消息传给关麟,有那么点儿靠谱!
或许……
经过了总总,在关银屏,乃至于在关平、关羽心目中,这个儿子……永远都留着后手!
这一次……
他也会留着后手吧?
……
……
第539章 来,击拳,这将是你我的秘密!
会稽郡的治所乃是山阴县。
也就是后世鼎鼎大名的“绍兴”。
这座集水乡、桥乡、酒乡、书法之乡、名士之乡于一体,被称为“文物之邦、鱼米之乡”的城郡……
此刻,在八百里“鉴湖”之旁,在那一方笛亭之中,田異、谢旌、吕岱、吕范、阚泽,这些东吴最后的拥簇者,纷纷肃立在亭内,面色凝重!
说起来,这“鉴湖”乃是东汉永和五年,会稽太守马臻发动民众围堤筑成的,意在把会稽山的山泉集聚湖内,为此间的酿酒业提供优质、丰富的水源。
这也是为何绍兴美酒能流传两千五百多年,享誉盛名的原因。
当然……
此刻,笛亭之中的一干东吴的文武可没有半分举杯畅饮的雅兴,与之截然相反,他们的表情肃然,眉毛几乎凝成了倒八字,整个面颊上被一个“愁”字填满。
说起来,这些东吴的文武,本是在各郡县担任要职,有的执掌的郡县还与交州相邻,原本正在奋力的抵抗交州士燮家族的进击。
但……
局势的发展,那一条条急报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迅速的传至江东各郡。
特别是芜湖港失陷,建邺城异主,整个孙氏一族的家眷几乎被悉数控制,吴侯孙权惶惶逃亡……不知所踪!
一时间……那些本在抵抗交州士家进犯的东吴兵马哪里还有战意,不过半日,城池接连失守。
还有其他无比惶恐、担忧的郡守、官吏。
一些索性直接就望风归降,顺应大势。
一些还想再观望下,亦或者是对孙权还怀揣着幻想的,当听闻孙权最后出现在会稽郡后,迅速的就带兵赶来这里。
一时间,会稽郡的治所,小小的山阴县倒是汇聚了不少东吴的兵马,草草算下来竟有一万五千多人。
而他们的将军、太守便是田異、谢旌、吕岱、吕范等人。
此刻,那一条条急报……
荆州军又攻陷了哪里!
哪里的城郡已经归降!
多少负隅顽抗的孙氏的死忠被关家军冲垮……
这些急报,宛若一条条夺命的鸣啼般,肆无忌惮的传来,让这些东吴最后的坚守者相约“鉴湖”之旁的笛亭之内。
他们要议论……到底是战?是降?
……
吕岱,这个被孙权封为安南将军、假节、都乡侯、庐陵太守的五十五岁的老者,此刻的他眉头紧凝,愁眉苦脸的坐在主位。
他已经是这笛亭内身份最高的人……底下站立的随从官员,包括田異、谢旌、吕范等人……他们一个个显得失魂落魄。
说起来,如今笛亭内的这些人,多为曾经的东吴立下过赫赫功勋。
且不说吕岱,避乱南渡后,受孙权赏识提携,屡次平定过内部的叛乱,参与过湘水划界时……偷袭荆南的计划,算是为东吴局势的稳固立下过赫赫功勋!
吕范,这个昔日的汝南县吏,先后随孙策攻破庐江郡,攻克陈瑀,平定七县;随周瑜征战赤壁,因功拜裨将军,领彭泽郡太守,被孙权比之为东汉的开国元勋——吴汉!
田異、谢旌,一个是内政重臣,一个是吴国名将……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东吴文武,但无疑……论及官爵、名望、兵马。
田異、谢旌、吕岱、吕范四人,他们的态度,几乎能代表整个会稽城!
而会稽城的态度,一定程度上又能代表着如今整个江东六郡的归属……
代表……那些最后坚持的东吴文武、江东兵马的态度。
吕范上前道:“不能降啊,我等几十人,多者带兵过千,少者带兵数百,从十几座城池中赶来会稽,这不就证明,军心与民意还有一部分是在东吴,这关家父子里应外合谋得建邺城,可那只是建邺城,民心不稳……局势他们未必能掌控的住!”
是啊,东吴水深。
依着吕范的经验,关家父子,要么征服这水,要么……也会学昔日的小霸王孙伯符一般,被这水给淹死、溺死……胜负之术,还未可知。
吕岱有些纠结,“可荆州兵已经过江了,他们手中有吴侯的家眷,甚至吴侯都已经出海逃了,我等这抵抗?还抵抗什么?还在为谁抵抗?”
“那也不能降……”吕范语气坚决,“定公……难道你只看到眼前?就不看到这千年之后?是……成王败寇不假,可若我等归降,千年之后史书上只会将我等比作鼠辈……受孙氏重恩,却毫无忠义可言,我等将遗臭万年,故而……不能降……不能降啊!”
吕岱越来越没了气势,“可……顾老的信、张子布的信不都表明,关家父子善待降将,一如既往的委以重任么?”
这话中,吕岱提及了两个关键的名字。
一个是顾雍,一个是张昭。
要知道,顾雍代表的是东吴的大族;
而张昭代表的是淮泗流寓一派的态度,这几乎已经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