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坐在主位,也就是昔日那东吴国主孙权的位置,似乎,比之孙权的碧眼紫髯,关羽的那丹凤双眸更显得威仪棣棣,让人望而生畏。
在顾雍等一干大族族长禀报后,关羽缓缓的张口,悠悠地说道:“所以,的确是你们这些大族联合那孙权,在丹徒山刺杀的孙策将军咯?”
关羽的话不怒自威……
顾雍与一干大族族长听在耳中,只能低下了头,艰难的颔首,“也不是我们出手的,当孙权将孙策的动向告知我等,自然……昔日的大族许贡家的门客,为了为主子报仇……就在那里设下埋伏……”
说到这儿,张温补充道:“其实何止是许贡的三个门客,那时候……孙策杀了在民间颇具民心的于吉,杀了声名远波的高岱,再加上……他昔日那霸道的征讨,对无数大族的血洗与屠杀,就算许贡的门客不出手,他孙策早晚还是会被刺杀……单单我知道的,在丹徒山设伏的可不止许贡门客这一家!”
真相……渐渐的浮出水面……
当然,说起来……关羽入主建邺城后,其实有许多事要做。
但,他特地将调查孙策之死的真相摆在首要的位置,之后还有周瑜死的真相,太史慈死的真相。
追根到底,关羽这是按照儿子关麟的提议,他也理解儿子关麟的想法。
优先扶正“鸿雁”……为孙绍、太史享、周峻、周循、黄柄这些功臣……这十几年的鸿雁行动……证明!
让他们从“谋逆”的一方变成“正义”的一方,变成天理昭昭,变成被后世歌颂的一方。
当然,首当其冲的……便是孙策之死的真相。
“孙策爱兵如子……却是不得民心,不得氏族之心,我等承认……刺杀他,我等脱不了干系,毕竟他的行踪,是我等故意泄露的,但……他对我们太残暴了,我们不得不扶持一个能与我们这些大族并肩的人……孙权,在那样的时局下,便是最适合不过的……”
——『原来如此……』
孙绍狠狠的握紧了拳头,若不是碍于关羽在这行宫之中,他真想迈步上前,狠狠的教训一番这些大族。
但现在,他知道,他不能……
江东未定,这种时候……这些大族还有用!他们的态度,或许……能够避免江东的生灵涂炭。
当然,孙绍那颇为为难的表情,关羽尽收眼底。
关羽不露喜怒,他眯着眼,“就这些么?可还有所隐瞒?”
“再没有隐瞒了……”顾雍连连摇着头,“如今,关公入主江东,我等便是关公的属下……我等自不敢隐瞒关公,至于孙绍公子……老夫只能说,操刀必割、执斧必伐……一些事儿……时局所迫,并非我们某一族的荼毒……还望孙绍公子高抬贵手,和则两利……”
这……
像是顾雍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亦或者是“态度的问题”抛给了孙绍。
孙绍低着头,凝眉不语,现在的时局……不允许他动这些大族,但若说放下一切的仇怨,或者把这份仇怨只是加在孙权一人身上,他也做不到。
一时间,孙绍有些左右为难。
这一幕,依旧没有逃过关羽的眼睛……
“好了……”关羽大手一摆,“孙策被刺真相的话题就止步于此,现在,该说下一个话题,周公瑾死在巴丘?可有隐情?”
徒然……
当这个问题吟出,这次换作周循与周峻眼瞳一亮,哪怕他们已经知道了真相,可他们还是想要从这些大族口中听到更多的细节。
倒是对于关羽而言,今儿个……他的任务……
就是要把这些“东吴旧事”翻个底儿朝天!
……
……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相彼鸟矣,尤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孙权的梦境……
没有因为海浪的波涛汹涌而醒转,反倒是……在这一首诗经中《小雅·伐木》的歌声中,渐渐的苏醒。
隐隐他听到甲板上有人呼喊:“快看,前面有岛屿……那……那便是卫温将军占领的夷州了!”
当然,这道声音很快就消失于无形。
或者说,孙权尤自沉浸在他的梦境中……沉浸在那梦境中的最后一幕……
是兄长与大乔;
是周瑜与小乔;
是孙尚香与朱然……是小时候,这一个个的友人聚集在一起。
大乔、小乔在弹琴……
曲有误,周郎顾,周瑜在吟唱……朱然、孙尚香在舞剑助兴……
大兄孙策,还有他孙权自己……则在静静地聆听。
——咚咚作响伐木声,嘤嘤群鸟相和鸣,鸟儿出自深谷里,飞往高高大树顶……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刻。
多么让人神往的一刻!
可最终,当孙权睁开眼睛,那一切的美好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昔日的人儿非死即降,一个个的永远的离他而去!
紧接着,孙权眼前浮现的依旧是建安五年的那一幕。
他看到大兄孙策被箭矢射中面颊的画面,那奄奄一息的痛苦模样,让孙权胆战心惊。
同时……孙权也追悔莫及!
那时候,他便意识到他被那些大族利用,继而心中升腾而起的一阵强烈的无力感,就好似溺在江水之中不得呼吸……
当然,更多的还是悔恨。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似乎是经历了种种后,经历了时间的沉浮。
也让他看清楚了许多人、许多事的真面目。
孙权由衷的悔恨,他悔恨……他不该不相信他的兄长,原来兄长想的比他更长远。
孙权只知道用妥协、周旋、制衡来联合世家,可……事实上,对于世家而言,唯独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兄长做的没错,打下更多的土地分给他们,继而用霸道镇压他们,最终从根本上摆脱他们,或许这步棋,才是对的!
孙权一直自诩,整个东吴都是他的棋子,都在他的制衡之中,可事实上,从……兄长被刺杀的一刻起,他就已经沦为……也将持续沦为他人的棋子!
这一刻,彻底从睡梦中醒转的孙权,他回想起的是那一年,孙策遇刺后,顾雍与一众大族族长对他说的话。
——『我们真正要支持的、扶持的主公是你孙仲谋啊!』
——『唯有你孙仲谋才能让我等衷心臣服,唯有你……才能让东吴的世家大族心悦诚服的效忠!』——『忘记你兄长,也忘记那无所谓的仇恨,然后……站起来,坐到你兄长的那座位上,由你做这东吴的主人!』
“呵呵……”
当这一番话再度于孙策的脑海中浮荡,“哈哈哈哈”孙权惨然的大笑出声……
讽刺……
这一番话,现在看来简直太讽刺了,什么“衷心臣服”?什么“心悦诚服的效忠”?这些不过是利益使然……
只要有利益的趋势,这些“坏人”旦夕间就能换一个主人!
他孙权算个屁?
“哈哈哈哈……”
孙权的惨笑声更大了,他踉跄着起身,迈着那沉重的步伐走到窗外……他双手扶着正前的栏杆……他惨笑着,自言自语:“孤也是被利用的,这是孤的错么?孤何至于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孤继位之初,北边有强大的曹操环视,西边有杀父之仇的黄祖,还有那些群居在山中的山越蠢蠢欲动,庐江太守李术自立,就连孤的堂兄孙辅,也不服于孤,暗中结识曹操,意图谋逆?呵呵……是啊……如果大兄在世,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这些杂碎……他们只是没有把孤放在眼里罢了,那时……孤除了借助氏族之力外?还有路可选么?”
“氏族啊……你们不想要孤的宗室势力太过强大,孤就罢黜了表哥徐琨,关押了舅舅吴景,将他们的兵权让给你们;你们不想让东吴武人做大,于是孤就毒杀了太史慈……将国中之国收回!周郎赤壁大胜,威望震天,还要进取巴蜀,践行他那二分天下的策略……这战略威胁到了你们……孤也狠心……让周公瑾病逝于巴丘……”
“这十余年来,孤的手中满是忠来良的鲜血啊,可换来的……却……却是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背叛,是你们的临阵倒戈……是你们驱使下,孤惶惶逃窜如丧家之犬,孤错了……孤错了,孤从一开始起,就不该信任你们……就不敢与你们一心!你们是永远喂不饱的狗,你们的眼中没有人情,只有利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似乎……是孙权的大笑声吸引到了一些本睡熟的人。
孙桓独自一人行至孙权的身侧……“主公……瞭望台上的兵士传下消息,前面就是夷州了,遥遥可见……那港口处灯火通明,多半是卫温将军收到消息,提前在那边列阵迎接吴侯的到来……看来夷州,已经被卫温将军占领了。”
唔……
孙桓的话将孙权彻底从睡梦中拉回了现实,他走到船头朝正前方向眺望,果然……无数火把,将港口照的犹如白昼,港口上密密麻麻的兵士也是清晰可见,还有那硕大的“吴”字大旗,迎风飘荡,猎猎作响……
这一切,都让孙权兴奋、惊喜。
他双手握拳狂喜似的大声呼喊:“孤还没有输,有这一方土地,孤早晚会卷土重来……”
孙桓也惊喜的说:“是啊……胜负乃兵家常事,韩信当年还受到过胯下之辱,最后不一样做了大将军么?”
“别举韩信的例子,他的下场并不好!”孙权一改方才的颓然,越发的惊喜……他整个人转向港口,惊呼似的吩咐:“快,全速前进,全速前进……”
仿佛……
逆风翻盘的希望就在眼前,近了……越发的近了!
只是,他忽略了一个点……
在这个时代,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花团锦簇之处,最凶险的时刻往往是兴奋狂喜之时。
黑夜之中,亢奋之余,孙权如何能察觉到孙桓的手中……不知何时,不知从哪多出了一枚匕首。
那刃上闪动着寒光,孙桓的眼神也变得冷冽而凌厉。
他一边附和着孙权,“主公说的是,当全速前进……全速前进……”
一边,刃片的锋芒映着月影已然高高的举起。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只听得“嗖”的一声,这匕首仿佛一道光束般狠狠的刺落,对准的……正是孙权的胸口——
呃……孙权只觉得背后一凉,仿佛有什么冷冰冰的物体嵌入了他的身躯!
紧接着,他的瞳孔一缩,喉咙处猛地涌出什么……
然后……“噗……”的一声,孙权狂喷出的一口鲜血,这一刻,他整个后背……那肌肤之内是刺骨的寒冷,仿佛外面的海风嗖嗖的直往他的身体里钻……
还有,那接踵而至的痛感……瞬间蔓延全身。
“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