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下来,刘琦的政治方面也慢慢有所领悟。他知道上次划分领土之事,已与刘备产生了芥蒂。随着他病逝,他的继承人注定无法像他一样,能够做到半压制、半联合刘备。
为了让继承人能够顺利执掌大权,他苦思冥想下来,觉得倒不如将三郡交予刘备,吴楚双方重申盟约。
霍峻沉吟少许,说道:“使君,前岁江上大捷,虽令曹操损失惨重,狼狈而逃。但曹操踞有中原,实力雄厚,自兵败以来,屡思南下,前时兴兵江淮,其意实为我荆楚,可谓虎视眈眈。如今北方,唯剩马超、韩遂等关陇群雄,若曹操灭马、韩,进据凉、陇之地,则曹操再无掣肘!”
“彼时曹操据有八州之地,拥八州之师,自陇上入巴蜀,巴蜀难当,则曹操据大江上游,下望吴楚,近在眼前。是时,彼令偏军攻江北,大军顺江而下,则局势更甚于前岁。”
曹操的优势太大了,即便送了一波大的,仍然有一统天下的机会。即拿下凉陇、巴蜀,如西晋灭吴般,兵分六路进军,从巴蜀、江陵、江淮三处进军吴楚;或是如秦灭楚,发兵五路,亦从多路进军,荡平楚国。
刘琦咳嗽几声,说道:“刘璋与吴楚同盟,刘璋若遭曹操进攻,我等发兵救之,或能阻曹操进据巴蜀。”
霍峻摇了摇头,说道:“我吴楚合兵虽有十万余众,然大江上下数千里,关隘、津口众多,我吴楚亦需分兵把守,能支援巴蜀之众,不过数万。”
“且刘璋暗弱,若其畏曹操之势,弃地降曹。我入蜀兵马,必将葬身巴蜀,届时,吴楚将有累卵之危。”
“如此,仲邈所言之意?”刘琦沉吟片刻,问道。
“我本欲待玄德公逼退曹操后,两家合兵西取巴蜀,而后北夺汉中,据秦岭天险以抗曹操。是时两家手握益、荆、扬三州,全据大江,必可阻曹操于江北,行南北对峙之势。”霍峻说道。
说着,霍峻伤感道:“惜苍天不佑,令大计难成,岂非天意?”
说罢,二人沉吟良久。
思虑再三后,刘琦目光闪烁,问道:“溥儿继位,仲邈以为如何?”
“使君以为长公子何如?”霍峻稍整仪容,又是反问道。
刘琦摇头叹道:“我儿溥,年岁十八,长于妇人之手,性情柔弱,寡有威望,又为人急躁,实非良选。今若上位,且不言能否取巴蜀,只怕荆楚基业亦是难安。”
刘琦担忧刘溥难以坐稳位子,并非是无中生有,而是即便是他也仅能勉强统治荆楚。如果他不在了,刘溥靠什么去驾驭手下的文武重臣,又拿什么去安抚荆楚大族。
霍峻起身拱手说道:“使君所思,亦是峻之所忧。如今之世,乃大争之世,不进则退,进则昌,退则亡。”
“今后数年,关乎荆楚之存亡,若长公子上位,荆楚累于内事而无力外事,则巴蜀迟早将会落入曹操手中。如此,数年之后,曹操必将席卷重来,吸取前事教训,荆楚又至存亡之时。”
“存亡之时?”
刘琦望着霍峻,默然不语,心中一阵凄凉,自己好不容易击败曹操,于乱世中保留基业。若按仲邈所言,自己去世不久后,曹操将会席卷重来,从巴蜀东下,届时荆楚怎能保全?乱世中保全基业,怎就这么的难!
只能说刘琦面临的局势不好,自汉末纷乱以来,群雄并起,今仅剩曹操、刘备、刘璋等诸侯势力。接下去还会内卷,互相吞并厮杀,然而这一阶段残酷厮杀,对君主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非汉末之初所能比。
“那国安呢?”刘琦问道。
霍峻先是沉默,后又开口问道:“除武陵外,不知使君可有其余人选?”
刘琦说道:“孤膝下幼子,仅有六岁,难当此任。”
说着,刘琦沉默半响,又说道:“除此三人外,州府上众僚属,有言让孤降曹,以此保全子嗣,亦可得富贵;亦有言可托玄德叔父掌荆楚,行吴楚合一之事。”
“使君以为众人所言如何?”霍峻问道。
“孤,绝不愿献土降曹!”刘琦果断说道。
闻言,霍峻心中已有计算,又问道:“敢问使君以为武陵、扬州孰强孰弱?”
刘琦沉吟良久,说道:“临危不乱,遇事果断,智勇过人,盖是玄德叔父之长。国安又岂能及?”
顿了顿,刘琦又道:“然叔父虽有豪杰之姿,但却不及国安之亲。国安为孤从弟,必能厚待孤之子嗣。”
霍峻对此不置可否,直言不讳道:“曹操称雄于中原,玄德公亦世之枭雄。吴越与荆楚之所以和睦,得赖玄德公思慕先君及使君之恩,于武陵何干?及武陵上位,玄德公又岂甘居其下?当有西顾之心也。”
“时曹操在北,玄德公在东,峻能阻曹操于公安,却不知武陵能拒玄德公否?”
“若峻西入巴蜀,曹操趁势来犯,不知武陵又将何以拒曹操?”
见刘琦沉默不语,霍峻又问道:“且不论荆楚之存亡,只论亲疏之别,假使使君离世,不知武陵子嗣,当祭使君为先,还是祭武陵为先。”
“孤自有子嗣,可享食庙祀。”刘琦说道:“且身死之后,人为黄土,已无所求。唯望子嗣能全于乱世之中。”
“使君既不求身后之名,亦又不求恩享香火,只以保全子嗣为念。如此,峻以为使君当先以保全荆楚为念,而非思量亲疏远近,荆楚安,则使君子嗣安,荆楚危,则使君子嗣危。”
霍峻说道:“玄德公之才,远胜武陵,前时抗曹,可见其能,若托以基业,必能保全荆楚,且玄德公仁德著世,信义过人,他日必能善待使君子嗣。”
刘琦看了几眼霍峻,问道:“仲邈可是意属叔父?”
霍峻神色收敛,说道:“我为使君臣属,若使君令长公子继位,峻必庶竭驽钝,辅佐嗣君。然若以武陵继位,窃以为不如托之玄德公。”
“武陵以勇为长,寡有谋略,胸无雅量。昔东出江左,尚多败于孙氏,可见腹中韬略如何。若武陵继位,或可坐稳荆楚,然何以拒曹操?又何以与玄德公共处?又何以保全使君子嗣也?”
“且玄德公世之枭雄,素有中兴汉室之志。昔日下江左之时,使君亦知其能。若以荆楚托付,玄德公必能合吴楚士民,待下益州,则与曹操成分立南北之势,待天时有变,使君子嗣拜土封疆亦未不可!”
“峻狂悖,然峻以为能安荆楚者,必玄德公也。荆楚安,则使君子嗣安。峻顿首,若诸狂言惹使君不满,还望见谅!”说罢,霍峻直接拜服。
霍峻通过前面大篇幅的铺垫,已经在告诉刘琦如果让刘溥上位,荆楚难以避免走向灭亡。然又通过说明,如果不让刘溥上位,抛弃亲疏远近,实际上刘磐、刘备谁继任荆楚都没什么区别。
刘琦揉着发胀的脑袋,喘着粗气。
他本想询问霍峻,刘溥、刘磐谁能行,不曾想霍峻从天下大势为他讲述了那么多,建议让刘备代掌荆州。
霍峻所说的那么多话,刘琦也颇是认可。刘磐、刘备除去亲疏远近,真就没什么区分。
且不论自己的儿子还是关羽的女婿,如果刘备代掌荆楚,自己子嗣的待遇或许真不差。然而刘琦心中仍有些许郁闷,自家的东西要让外人执掌。
见刘琦闭目沉思,霍峻拱手说道:“使君不如以垂询吴楚之盟为名,请玄德公亲至汉寿。若使君以为玄德公可以托付大事,则可昭示荆楚;若是不可行,亦可重申吴楚之好。”
迟疑良久,刘琦点了点头,虚弱说道:“可从仲邈言语,传令请叔父亲至汉寿。”
“诺!”
霍峻暗吐了口浊气,为刘备争取到微弱的继承权,这是他暂时为刘备所能做到的。接下来,便是要等刘备入汉寿,看刘备能否得到刘琦认可。
一旦刘备得到刘琦的认可,很多事自然就顺理成章。同时他为刘琦子嗣向刘备争取到应有的利益,如刘备称帝之时,刘琦子嗣得封诸侯王,而他也完成了刘琦对其之恩遇。
第267章 携胜入荆
在荆楚政坛暗潮涌动的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刘备,也收到了霍峻传达来的消息。
大帐内,刘忠胡子拉碴,面容憔悴。他从汉水坐船入长江,又顺长江水下游,日夜兼程五六日,终于抵达濡须口。
奉上白毦鞭,刘忠拱手说道:“忠拜见刘扬州,今奉我家太守之命,持鞭东赴,传递口信。府君言使君突发疾病,望玄德公莫要被濡须口战事耽搁,尽快赶赴汉寿。”
刘备一眼认出了这是曾经送给霍峻的白毦鞭,白毦鞭被霍峻长期使用,已渐有破损,鞭身又是毦毛杂乱。
收起白毦鞭,刘备不动声色,说道:“先生可先退下休息,孤已知霍南郡之意。”
“诺!”刘忠行礼退下。
待刘忠走后,刘备脸色微变了,说道:“孔明、子敬,仲邈命人持鞭而来,虽无细言,然孤已略知仲邈之意。伯玮应是身患重病,恐有性命之忧,今时欲选继任之人。”
诸葛亮轻抚羽扇,沉声说道:“刘荆州膝下二子,次子年幼,难以继承。唯有长子刘溥能继承州牧位,然长子又是不器,难统大业。除二子外,刘荆州左右血亲,唯有从弟刘磐能继大业。今时仲邈命心腹持鞭而来,应是让使君迅速西行,看能否继刘荆州大业。”
刘备握着白毦鞭,在大帐中踱步,迟疑说道:“孤非伯玮亲属,怕是难以执掌荆楚。”
诸葛亮沉吟少许,说道:“从弟刘磐匹夫之勇,安能北御曹操,内抚荆楚?使君虽不如刘磐亲近,但雄才却远胜刘磐。今荆楚之中,思求主公者不少。且有仲邈于内操持,使君入汉寿,得见刘荆州,或有继任荆楚之希冀。”
鲁肃亦是起身,拉着刘备的袖子,着急说道:“主公,不可犹豫。荆楚治下郡国十座,甲士十万,男女数百万口,文臣良将当以百计。今有江左四郡,合荆楚十郡,主公得握吴楚,西入巴蜀,则大业成矣!”
这种事容不得鲁肃不着急,今刘琦病重,刘备身入汉寿,有白捡荆州的机会。这种事不管成与不成,都要尝试去做。
刘备握着鲁肃的手,说道:“孤今时犹豫,非为入汉寿而虑,而是思退曹操大军。孤此行入汉寿,若能有得胜曹操之功,必能让荆楚士人敬服,此当有助于孤执掌荆楚。”
刘备能走到今天,几乎把握住人生大部分的机会,今时他不是在犹豫要不要去汉寿,而是在思考自己入汉寿,凭什么能让刘琦交付基业与自己。
说着,刘备望着鲁肃、诸葛亮二人,问道:“孤欲往汉寿,濡须口战事,将如何处之?或是交由谁坐镇”
曹刘在濡须口对峙月余,除关羽在天柱山击败张辽,约有二十万百姓南逃江定外,双方在濡须口、合肥并无具体战事进展。
诸葛亮抚扇沉吟,说道:“亮有一计,可让曹操兵退,江北宁息,以让主公携退曹之功,身入汉寿。”
刘备眼睛一亮,说道:“请孔明言之。”
诸葛亮轻摇羽扇,说道:“曹操兵败江汉,今时领兵南下,本无渡江之意。仅因江淮豪强欲叛,刘馥病逝合肥,江淮需平,不得已南下。然江淮豪强非死既降,曹操已安寿春、合肥等地,以亮观之,已有兵退之意。”
“使君可向曹操书信一封,言春水将生,西北转暖,汉水已涨,让其早归中原。且又可附信一语,明贬暗赞,以让曹操志满北归。”
刘备踱步几许,抚掌笑道:“孔明深得曹操之心也,曹操兵败江汉,今时南征非为江左,实为江淮。给予其些许颜面,可让曹操安心北归。”
停下脚步,刘备说道:“孤亲书信一封,送与曹操。汉寿之事,将由子敬、孔明、云长随我亲往。濡须口交由兴霸驻守,翼德率军驻守丹阳京口,以为呼应。”
“那孝直呢?”诸葛亮问道。
刘备斟酌些许,说道:“孝直初至吴楚,荆楚之事尚不知晓,且让他留于江左。”
刘备身上的秘密不少,且谋士文臣又多,法正今时的地位可不如历史上那么重要。
“诺!”
商榷完毕,刘备自己亲笔写了封信,让被擒获的曹军士卒携信归营,送到曹操手上。
此时曹操正在抚慰受伤的张辽,按住欲起身行礼的张辽,说道:“文远击败二贼,功绩已成。仅因天柱山险要,深入重山之中,不幸被关羽所败而已。”
张辽面露惭愧之色,说道:“辽悔不听明公告诫之语,身赴巢穴。今后必当引以为鉴,不敢轻赴敌阵。”
当初昌豨反叛之时,张辽只身上山劝降昌豨。虽然成功了,但也被曹操责备了一番,言明大将不可轻易赴险,然成功的张辽却不以为然。今时在天柱山上,被关羽抓住机会击败,张辽则是吸取了这次教训。
曹操拍了拍张辽的肩膀,笑道:“文远当好生养伤。合肥者,江淮险关,非卿不能固守。”
“谢明公赏识!”
就在曹操探望张辽之时,杨修持书信入帐,说道:“丞相,刘备书信送至,言明送与丞相。”
“嗯?”
曹操挑了挑眉毛,说道:“且将刘备书信拿来。”
“诺!”
曹操从杨修手上拿过书信,拆信浏览。刘备书信上言,春水渐生,汉水将涨,君心愿已成,何不速去!
曹操见书信内容,冷哼一声,颇是不满。
“丞相,刘备于信中夹有纸条。”杨修说道。
曹操又拿起纸条,见纸条上的内容,不由发笑。其纸条上言,足下不亡,孤心难安;金口之役,恨火太小。
扬了扬书信,曹操冷笑说道:“金口之役,天火焚船,霍峻夜袭,与刘备何关?”
“且拿笔纸张来,孤书信与刘备。”曹操颇有兴致地说道。
“诺!”
侍从奉上纸笔,曹操提笔而书,文曰:“南下江淮,仅为观巢湖形势,今有所得。来岁再战,必破君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