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回虽然跪着,但此刻却比在场除去朱高煦以外的所有人都要高大。
面对众人目光,王回也开始了刚才的话题。
“自洪武三十三年至如今,二十余年时间里,陛下一直放纵治下臣子,若非臣开口京察,加上国库不足以应付当下浩大工程,陛下或许还会继续放纵他们不知道多少年。”
“陛下如此放纵,我大明官吏数十万,却无一人敢对陛下言,臣今日已知难逃一死,今日不言,日后便无人敢对陛下言。”
“故此臣言,攻劾微臣者,皆为奸佞……”
王回答话过后,毕恭毕敬对着朱高煦五拜三叩,语气悲戚,动作迟缓而标准。
“按照你所言,那朕是昏君了?”
朱高煦直勾勾的看着王回,王回却轻轻摇头:“陛下在臣心中并非昏君,而是千万古未见之贤君。”
“既是千万古之贤君,为何有罪?”朱高煦质问。
“人非圣贤,君非神圣,孰能无过?”
简单一句话,王回便对朱高煦的质问作出了回应,同时也以这句话为自己开脱。
皇帝都能有失察之罪,那作为臣子,犯下错误也是正常。
“你此言,亦不过是为你所开脱罢了。”
朱高煦毕竟能把解缙怼的说不出话,王回想要这么简单驳倒他,属实是异想天开了。
“臣并非开脱,臣刚才所言也并非虚言。”
“臣既然犯了行贿之罪,无非也就是伏法罢了。”
“若是陛下觉得臣需要加罪,那无非也就是一死罢了。”
“以臣之一死,换君父倾听良言,臣…甘愿伏诛!”
“嘭!”
扶手应声断裂,除这对君臣外的所有人被吓得冷汗直冒,而王回还是一副将生死置之事外的模样,这让旁边的朱瞻壑都有些绷不住了。
解缙怕死、杨士奇怕儿子死,他们都有弱点,而王回现在一副没有弱点的表现,让朱瞻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
现在的他,只佩服自家父亲居然还能和王回辩驳那么久,如果是自己,估计早已被王回辩驳得气急败坏了。
不等他们反应,朱高煦便随手将断裂的扶手丢在了殿前,拂袖佯装心态平和:
“依照你之言……大明朝除了你,难道就没有贤臣了?”
“有……”王回先是肯定,随后又道:“但他们都倒在了需要行贿这一起点上。”
“若无行贿,则需要在地方苦熬多年,方能将自己的名字摆在陛下案前。”
“即便如此,陛下也只是略扫一眼,便将其奏疏处置并合上,甚至不会多看一眼。”
“能出现在陛下面前的,多是阿谀奉承之徒,臣为陛下所悲哀……”“依照你所说,大明朝拔擢的制度有问题?”朱高煦冷脸质问,王回先是摇头,而后点头。
“制度没有问题,可执行制度的人有问题,选拔执行制度官员的人也有问题。”
王回在拐着弯说朱高煦失察,选择执行制度的人有问题,而当下担任吏部尚书的人是夏原吉。
“呵呵……你敢说夏原吉有问题?”
朱高煦被气笑了,夏原吉若是有问题,那大明朝就没有正直的官员了。
“夏尚书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人是陛下。”
王回再度放肆发言,朱高煦却沉声道:“他既然没有问题,朕又有何问题?”
“夏尚书虽为吏部尚书,但却需要为陛下兼任户部许多事务,分身乏术时,自然有所疏漏。”
“陛下既然拔擢其为吏部尚书,理应让其在其位谋政,而非身兼数职。”
“我大明朝数十万官吏,居然选不出一个能担任好尚书的人,这是否是陛下的失察之罪呢?”
王回又把圈子兜回来了,这让朱高煦脸色不好看。
只是不等他开口,王回又继续开口道:
“群臣不帮助陛下举荐有才干的臣子,这又是不是群臣的罪呢?”
“人言君臣相辅相成,而陛下所选之臣多为谄媚之人,故此才有失察之举。”
“倘若陛下今日能听臣一言,臣即便身死,也当含笑九泉。”
“只是在臣死之前,还请陛下依罪将臣身后此二奸臣依法处置……”
“荒谬!”听到王回的话,沉默许久的颜延立马叩首道:
“陛下,此人已经失了心神,所言皆狂悖犯上之言,臣请陛下不要听信!”
“陛下,此人狂悖犯上,臣请治重罪,即刻处死!”李冕也开口附和。
二人发话,王回却不回话,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双手作揖放在额头,拜伏叩首。
“呵呵……”朱高煦笑了,笑声在殿内回荡,而朱瞻壑也明白了自家父亲的意思。
他站了出来,厉声呵斥道:“来人,将这三人押入诏狱,等待杨尚书查证发落!”
“陛下!我们冤枉啊!”
“陛下,我二人以陛下为君父,怎么会明知故犯,请陛下明鉴!”
“陛下……”
三人被净军押了出去,相比较颜延和李冕的自辩清白,王回则是沉默不语。
看着他们三人被押出去,朱瞻壑这才转身对自家父亲躬身作揖:“王回狂悖,儿臣请父皇勿要动怒,别为这样的人伤了身子。”
在朱瞻壑看来,自家父亲已经被王回所触怒,然而在他紧张劝谏的时候,面前却传来了平淡的声音。
“谁告诉你我被触怒的……”
朱高煦的声音不紧不慢,朱瞻壑闻声一愣,缓缓抬头,这才看到了自家父亲如平常冷静的表情,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父亲,您……”
朱瞻壑欲言又止,朱高煦却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向着宫内养心殿走去。
“为君者,喜怒哀乐不能被臣子所预判,不然便会失了先机。”
“你的养气功夫还不行,好好磨练吧……”
话音落下,朱瞻壑这才反应过来,自家父亲刚才的一切都是在伪装,于是连忙跟了上去:“儿臣受教。”
父子二人走入养心殿内,朱高煦率先坐下,朱瞻壑则是为其端茶递水。
朱高煦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后才开口道:
“这个王回,我倒是低估他了,徐硕不是他的对手。”
话音落下,他看向朱瞻壑:“你是他的对手吗?”
“儿臣……”朱瞻壑犹豫了,而这片刻犹豫便让他反应过来,自己身为一个储君,竟然在面对一个臣子时迟疑了。
“你对付不了他。”朱高煦给出了评价,显然他是带着答案提问题。
“儿臣惭愧。”朱瞻壑低下了头,朱高煦将茶杯放下后平静道:
“此人确实有才,并且比我所想之才还要高,他刚才与我的对话,你回去后好好想想。”
“杨士奇和亦失哈那边若是查出了结果,依照结果处置他们。”
“是!”朱瞻壑应下,而朱高煦却道:
“大明朝还需要他,至少朕还活着的时候,大明朝需要他。”
“若是朕要走了,而朝野无人可制他,你应当如何做?”
他在考校,而朱瞻壑也给出了一份令他满意的答案:“若有罪证则处死,若无罪证则罢归乡里。”
显然,朱瞻壑也知道杀王回不是什么好办法,他既然能坚持了二十年不贪污,那往后也很难会贪污。
如果杀不了,那罢归乡里是最好的结果。
当然,如果他与杨士奇犯了一样的错误,那就另说了。
“让人传膳吧。”
“是……”
朱高煦吩咐传膳,可见他确实没有生气,他的养气功夫远比王回自认为的要高得多得多。
朱高煦刚才,不过是在陪王回演戏罢了,自王回自爆清廉的时候,朱高煦就已经有了保住他的想法。
夏原吉、黄福都已经老了,而王回才四十岁,他还能被自己所用十几年。
想到这里,朱高煦闭上了眼睛开始养神,而乾清门也在这时打开,几名净军架着颜延、李冕和王回三人往外走去。
这一幕看得群臣错愕,但反应过来后,群臣纷纷上前对王回痛骂起来。
对此王回只是闭口不言,眼神凌厉的环视众人。
群臣被他眼神吓退,但一想到他都这副德行了,立马反应过来拳脚交加。
虽说有净军保护,但王回还是挨了几拳,但此刻他并不愤怒,反而高兴。
颜延和李冕必死,而自己顶多被罢免,甚至因为自己的清廉而免于责罚。
在王回看来,自己的结局很有可能是后者,因为江西和浙江还没京察结束,现在所查抄的金银钱粮还不足以解决国库的问题。
只不过在此之前,自己恐怕是走不出诏狱了……
“真的没有多余的?”
“干爹,真的没有……”
东长安街的一条小巷内,此刻的这里已经被锦衣卫及西厂力士团团包围,各家各户紧闭门窗,唯有一座不算大的院子敞开着门,门口还站着许多西厂力士。
这小院占地不过亩许,放在北京也不过六七十贯的价格罢了。
即便对于平头百姓来说,这院子也不过略微有些贵,但还在接受范围内,更不用提那些权贵富户了。
作为殿阁大学士,王回居住在这种地方也算节俭,而对此亦失哈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许多官员假装清廉也都居住这种小院。
只是他没想到,王回不是假装清廉,而是真的清廉。
坐在院子的正厅里,亦失哈看着经过搜查后摆在自己面前的十几贯钱和一箱账本,以及一张张还干净的欠条,即便他不相信却也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