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谕说:“我也算在大学堂读过书,知道学生们的习惯,尤其仕学馆,他们平日对于学问没有什么兴趣,反正只要年限满了,就可以得到一张毕业文凭。
“不少教员同样不用心,把讲课的讲义印出来分散给学生后,只在讲坛上读一遍,学生肯定觉得没趣味,所以有的瞌睡,有的看杂书。等下课时,便把讲义带回去堆在书架上。
“到了学期、学年或毕业考试时,教员认真的科目,学生会拼命地连夜阅读讲义,只要把考试对付过去,永远不再去翻。
“而要是教员通融一点的,学生就会要求教员告知要出的题目,至少表示一个出题范围;教员为避免学生怀恨以及顾全自身体面,往往把题目或范围告知学生。
“于是学生们不用功的习惯,就获得保障。”
这些话听着是不是感觉很眼熟?
简直与一百年后的许多躺平大学生如出一辙!
百年相承!
但这可是北大哎!
严复扶了扶眼镜:“真的是这样?”
“我是学生,我能不知道?再说,我怎么会骗您!”李谕继续说,“这种现状在京师大学堂最严重,比旁边的天津北洋大学厉害得多!大家都称呼京师大学堂的学生为‘老爷’,因为有很多人确实有官身;而监督与教员则被私下戏称为中堂或大人。”
严复讶道:“照你这么说,我竟然成了中堂?可学生在学校里,不就应该完成学业嘛?”
李谕显然比严复更懂学生心理,接着解释说:“他们的目的,不只是在学业,更注重毕业以后的出路。所以呢,专门研究学术的教员,他们不见得欢迎;要是点名时认真一点,考试时严格一点,他们可能就会借个话头反对他,罢课也在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朝廷有地位的人来兼课,他们又会欢迎得很,因为毕业后可以有个阔老师做靠山。”
严复叹道:“都是科举时代遗留下来的劣根性,在求学上妨碍太大。但怎么过去这么久,科举之荼毒还未消散?”
李谕摊摊手:“因为这些年京师大学堂一直没有真正以现代大学的形式进行改革。”
严复握拳道:“既然袁大总统让我当了北京大学校长,我就要把学校改造成一流之学府!”
李谕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虽然严复很有决心,但不可能做到。他的任期实在太短,更没有做现代大学校长的管理能力。
当然,这不能怪他。
总之,想让北大脱胎换骨、完成蜕变,跻身世界一流,必须等几年后蔡元培做了校长后大刀阔斧地改革才行。
第五百二十章 两院一堂
严复的短暂任期里,对北大第一次进行了机构上的精简,裁撤掉了大量前清官僚式职务,比如提调之类。
然后他又把不少科目进行合并,尤其是把传统的经学合并到文科中,统称国学科。
在后人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项操作能够看作脱离封建时代学院体制、迈向现代大学的第一步。
毕竟封建王朝时期,经学的地位绝对位于第一等。
即便严复以及此后的两三任北大校长比不上蔡元培对北大的贡献那么大,他们也都未曾拖北大后腿,——没有带来跳跃式发展,至少也是稳步前进。
经过严复的改革,整体上看目前的北大还是全国科目最多的大学,文、法、商、农、理、工一应俱全。
他的目标是让北大成为全国大学之祖庭,持全国教育牛耳。
但实话说,现在的北大撑不起这么多科目,维持各科运转所需的经费也很高。
单单各科外国教师的薪水就是一个大头,按照合同,就算学校停课、学生运动,这些人的薪水也必须照常、及时发放。
辛亥革命停的大半年课,外国教师的薪水可一分没少。
李谕说:“我在校园里看了一圈,学生似乎没有以前多。”
严复说:“改朝换代,国体巨变,少说有一半学生不再来上课。”
前清的遗老遗少们自然不会再来改名后的京师大学堂念书,李谕早已猜到:“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没必要强求。”
“正好给招生留下了很大空间,”严复同样轻松道,“另外,现在清华学堂没开学,你在我这儿多少代一段时间课,这个面子必须给!”
李谕笑道:“不敢不给。”
清华学堂早年间其实由于管理过于严格,而且地方偏远,所以一直不怎么知名。
辛亥革命后,清华学校恢复开学比较晚,因为美国使馆方面要等局势稳定,北洋政府把庚子赔款补上,他们才有钱给清华学校拨款。
不过北洋政府现在同样没多少余粮,需要靠借款度日。
严复又说:“理科教务长与几名教授与你是老相识,他们知道你来,一定很高兴。”
李谕说:“我正好也想去理学院看看。”
严复说:“需要老朽陪同吗?”
“不用了,”李谕站起身,“这所学校我熟得很。”
李谕走出校长办公室,刚走到理科楼前,就看到一个贵族学生坐着人力车停下,人力车似乎还是经过改造的私家专用车。
车上挂了六盏电灯,还有两个铃,一路“铛铛铛”响着。
车上的学生抹了很重的发蜡,油光锃亮,他从车上缓步走下来,对人力车夫说:“好生在这儿等着。”
一看就是官二代学生,民初的几年,北大这样的学生一直存在。
李谕随即也上了台阶,不过理科楼的教授们不知为何并不在。
李谕只好坐在了办公室的一把椅子上等着,那名学生也没有找到人,来到了办公室中,看到李谕愣了愣,以为也是个学生,于是问道:“夏教授不在?”
李谕道:“你都看见了,除非他会隐身术。”
“你这人说话有点意思。”学生道。
“你是学生?”李谕问。
“怎么,你不也是?”学生回道。
李谕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目前北京大学的学生年纪有一些比较大,像李谕这种三十岁刚出头的,真的很容易被当作学生,关键他也没穿教师服。
学生继续问:“看着像新来的,规矩都不懂。”
李谕疑惑道:“什么规矩?”
学生说:“晚来的后生,见到学长至少不能先坐下。”
“在下初来乍到,唐突了,”李谕笑着说,“我有个问题,听说北京大学一年学杂费加生活开支需要180元,节省一点的话,120元够不够?”
“原来是个外乡人”学生鄙夷道,“你咋不去清华学校?那里都是各省学生,而且连学费都报销。”
李谕说:“大家伙都说北京大学是全国大学之祖庭嘛,我一直敬仰之,所以来了。”
“这话听着还算中听,”学生说,“清华学校整得就像个军营,在里面读书一点快活都没有。”
李谕问:“学海为涯苦作舟,求学不就是要吃点苦嘛?”
“你这想法很有问题!”学生哼了一声,“求学是为了仕途,不然谁读这些鸟书?就像那个清华学校,连进出都要登记,根本不可能有私家人力车!更别提有闲情逸致时逛逛八大胡同。”
李谕讶道:“八大胡同?那是学生去的地方?”
“怎么不能去?”学生说,“你个外乡人不懂了吧,两院一堂是八大胡同最受欢迎的恩客。”
“什么两院一堂?”李谕问。
学生说:“两院是国会的参众两院,一堂就是北京大学——京师大学堂。”
李谕深感无语,不过这就是清末民初的样子。
李谕又问道:“你是哪个系的?”
“仕学馆。”学生道。
李谕说:“那么学长的家境定然优越。”
学生傲气说:“大清王文韶大学士,是我伯父。”
“失敬失敬,”李谕随口说,心想,大清已经没了,然后又问,“那你怎么来了理科楼?”
学生说:“旁听点数学课。”
“仕学馆现在竟还有旁听数学课的?”李谕说。
“为什么不能有?”学生说,“其实我也不想听,不过家父一定要我出国留学。而洋人的学堂里数学是必修课,只能来这儿加强加强。但在我看来,数学也不过如此,没什么难的。”
李谕说:“数学吃天赋,听起来你似乎很在行?”
学生说:“在行不在乎的说不上,但解几道数学题轻轻松松。”
“这么自信?”李谕说。
“切!”学生指着一块小黑板,“看见那道题了吗,是此前数学大考的压轴题,全校只有不超三人做出来,其中便有在下。”
李谕看了一眼,是一道几何题,难度差不多相当于高考数学倒数第二题的水平。
“阁下如果能够潜心做学问,说不定会有点建树,”李谕说,“以仕学馆较少的数学课时而言,做出这道题难能可贵。”
学生却说:“其实是我在一份报纸上看到,当时帝师李谕公开题目,作为竞赛初试。”
李谕恍然,难怪这么熟悉。
学生又说:“你哪,就不要看了,这种题目新学生是做不出来的。”
李谕道:“那可不一定。”
学生啧了一声:“不知天高地厚,学问没你们乡巴佬想得那么简单,尤其是洋学问。”
李谕说:“这道题就是我出的。”
“我可以教你……什么?你出的?”学生惊道。
正好这时北京大学理科教务长夏元瑮以及何育杰、冯祖荀两名理科教员一同返回。
何育杰一眼认出了李谕:“院士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夏元瑮激动地上前与李谕握了握手:“我们还想去校长办公室找你,结果校长说你刚好过来了,我们才匆匆返回。”
那名学生睁大眼:“你,你真是帝师李谕?”
李谕说:“如假包换。”
夏元瑮则问:“这位同学,有什么事吗?”
学生支支吾吾道:“我……我没事了,那个,啥时候听课我再来!”
他说完竟然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