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海森堡与薛定谔的激烈争论中,玻尔也横叉中间,毕竟海森堡大部分时间都在哥本哈根。
不过玻尔是两头进攻:他当然反对薛定谔的连续性观点,同时也与海森堡有争论。
今年春天的时候,滑雪度假归来的玻尔突然顿悟,提出了他最有代表性的量子理论:互补性原理。
这个原理就是在此前的争论中慢慢形成的。
玻尔深刻认识到了波动和粒子的两重性,而且是物质的一种内在属性,即光的本性有粒子性的一面,也有波动性的一面。于是在波粒二象性的事实基础上,玻尔提出了“互补原理”,试图回答关于物理学和哲学研究中遇到的一些问题。
玻尔的互补性观点首先立足于波粒二象性的客观事实。光和粒子都有波粒二象性,而波动性与粒子性又不会在同一次测量中出现,说明二者在解释微观粒子性质时是互相排斥的。
另一方面,波粒二象性不能同时被测出,就表明不会在实验中产生矛盾;同时,二者在解释微观粒子性质时又是缺一不可的。因此二者又是互补的。
由此玻尔抽象出一个基本思想,任何事物都有许多不同的侧面,对于同一研究对象,承认了它的一些侧面就不得不放弃另一侧面,说明它们是“互斥”的;而另一侧面又不可完全放弃,因为在某种条件下,它们必须存在,从这种意义上说,二者又是“互补”的。
说起来有点绕,但总归还是那句话———波粒二象性是自然规律,粒子性与波动性会在不同的情况被观测到,但它们都是存在的。
玻尔通过“互补性原理”对量子理论进行了解释,加上不确定性原理、概率解释等,共同组成了“哥本哈根诠释”。
至于和海森堡的分歧,是因为玻尔认为,互补性提供了不确定性存在的普遍构架,而不确定性则又提供了量子力学之统一表述形式的基础。
海森堡的论文却仅仅建筑在粒子和不连续性上,太狭窄,不成熟。
反正两人为此争了也有好几个月,夏天时才告一段落,目前枪口一致对外。
当天下午,与会的人到齐了。
洛伦兹首先提议:“今年人这么多,不如先拍张照片作为纪念。”
照片每年都要拍,大家自然不会拒绝。
作为主持,洛伦兹已经想好了座位排序:“那么就请大家按照这张纸上的顺序坐好吧。”
洛伦兹把李谕安排在了爱因斯坦的左边,原本那张照片上的朗之万,就向左多移动了一个位置。
李谕笑道:“提前拍照真是太好了,不然等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再拍照就晚了。”
爱因斯坦低声对李谕说:“我已经决定在这次会议上保持沉默,所以才拒绝做开题报告。”
李谕才不相信:“你最多沉默一天。”
爱因斯坦耸耸肩:“等着瞧吧。”
十分钟后,摄影师架好照相机:“请大家看我这里!非常好!”
“咔嚓”!
就这样,李谕进入了这张诸神合影中。
但从洗出来的照片看,30名与会者在合照时还是看上去基本面无表情。
用多年后狄拉克的话说:“简直就像在拍一张集体护照。”
第七百零五章 不要告诉上帝怎么做
正式的会议明天才开始,今天大家只是聚在一起吃顿饭闲聊闲聊。
玻尔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狄拉克了,顺口问道:“你在做什么研究?”
狄拉克说:“我正试图找到一个符合相对论的电子量子理论。”
玻尔大惑不解:“克莱因不是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玻尔所说的克莱因是瑞典理论学家奥斯卡·克莱因,此前提到密立根让赵忠尧验证的克莱因-仁科公式,也出自他。
“克莱因的方程还有很多缺陷,”狄拉克说,他蛮有资格评价这个领域的,“因为根据他的方程,在时空的微小范围里检测到电子的概率有时会小于零,明显还需要进一步完善。”
玻尔说:“我很希望你能成功,这样就可以有更大的理论支持去驳斥反对量子理论的人。”
李谕笑道:“其实大家已经接受量子了,不能接受的是概率。”
这场会议提供的饮食不错,基本以法餐为主,还有比利时啤酒喝。
泡利酒足饭饱,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根香烟,美美吸了一口,然后说:“我觉得爱因斯坦先生不能接受概率,是害怕再现当年牛顿的第一推动力,让神学踏足科学的领域。”
三百年前,牛顿大神推出万有引力定律以及力学三大定律后,还有个问题无法解决:是什么力量让行星从静止开始运动。
迫于无奈下,牛顿便提出了“上帝的第一推动力”这个观点。
当然了,这个说法后来被证明是错误的。
概率这东西在数学上很好用,但物理毕竟是物理,如果概率存在于如此本质的深层内核中,真的很难让爱因斯坦等专业大佬相信。
而且也确实是个容易被神学家抓住把柄继而攻击科学的绝佳角度。
——只是事实证明,除了专业领域大神们的互相辩论,泡利大神有点太高估其他人的科学素养了。不过怎么说都是个隐患。
李谕说:“爱因斯坦向来喜欢在讨论基础物理时用上帝打比方。”
“是的,”玻尔完全可以作证,“他和我说过好几次,上帝不喜欢掷骰子。”
这是爱因斯坦攻击量子力学概率解释常用的引述。
泡利开玩笑道:“应该没有人和上帝玩牌。”
“我可不这么认为这和宗教有关系,”狄拉克突然说,“宗教就是一大堆错误的论断,在现实中根本立不住。上帝的概念是人类想象的产物,而假想的万能上帝是没用的也没必要存在,教导人们信奉上帝仅仅是因为有些人希望让底层阶级保持沉默。”
泡利笑道:“底层阶级?狄拉克,你的话中多少有点红色思想。”
狄拉克确实有这方面倾向,包括此前提到的奥本海默,他们两个都和卡皮察关系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受其影响。
狄拉克说:“我认为红色思潮没有任何问题。”
这时候信仰红色在欧洲挺常见,也很正常。
“确实没什么问题,”海森堡说,“但我不同意你关于宗教的论断,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事情都可能被曲解滥用,但也可以被用到好的方向。”
狄拉克是个坚定的反宗教者,他回道:“但我更不喜欢为了推广宗教信念而杜撰的宗教童话。一个理念是否正确,取决于个人设身处地的独自判断,而那些宗教童话已经困住人类太多年了,应该给每个人独立判断的权利,而不是给他继续灌输虚伪的童话。”
海森堡戳了一下泡利:“你在想什么?”
泡利说:“我们的朋友狄拉克也有他自己的宗教。”
狄拉克说:“我不信神,我信科学。”
泡利哈哈大笑:“别逗了,你不就是神吗!”
大家伙随即一起笑了起来。
次日的正式会议,开场报告是李谕做的。虽然和爱因斯坦的关系很好,但这次李谕必须站在哥本哈根这一边了。
“根据现在的理论以及实验所证实,确定性和严格因果性在亚原子层次并不存在。并没有什么决定论的定律,只有概率和偶然性。因此脱离观察和测量来谈论“实在”是没有意义的。根据所选择的实验类型,光可以是波也可以是粒子。”
精简的概括后,是几人依次进行报告。
按照会议的安排,首先由实验派的康普顿以及布拉格讲讲最近的实验方面进展。
然后做报告的是德布罗意,毕竟他的那篇博士论文开启了新量子时代。
但是德布罗意已经站在了爱因斯坦阵营,在讲完物质波理论后,竟然又提出了一个十分诡异的理论:“我想到了一个可以抛弃薛定谔方程概率解释的理论,暂且称之为导波模型。”
“在这个模型中,一个电子由两个相互关联、物理上真实存在的实体———一个波和一个粒子组成,而粒子就像冲浪那样驭波而行……”
德布罗意的这个说法明显很牵强。
其他人还在继续听的时候,泡利首先坐不住了,质问道:“物质要是在波上运动,请问,它什么时候停止,什么时候向前,什么时候向后?”
这个问题太致命了,德布罗意瞬间被问住,顿时感觉没有继续讲下去的必要了,于是说:“目前还是一个假想,并没有特别完善。”
泡利是个直脾气:“太好了,正好你不用继续浪费时间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想听怎么开历史倒车的。”
德布罗意被泡利怼得哑口无言。
Round.1,德布罗意败下阵来。
主持人洛伦兹随即说:“接下来报告的是海森堡与玻恩两位教授。”
他们肯定还是讲矩阵力学,在结尾时,海森堡郑重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我们主张,量子力学是一种完备的理论,它的基本物理假说和数学假设是不需要进一步修改的。”
台下保持沉默的爱因斯坦立马提笔在手里的小本本上写了下来,但依旧没有说话。
玻尔则带头鼓起了掌。
海森堡之后进行报告的是薛定谔。
他照旧讲了讲波动力学和自己的薛定谔方程,然后准备为德布罗意扳回一城,在报告的最后直指海森堡:“从海森堡教授的报告中,我发现他并不认同我的“电子云”观点。但根据目前的情况,我们只能承认电子云的存在,承认电子的确在空间中如波一般扩散开去。”
海森堡显然有备而来:“这个观点站不住脚!而且我从薛定谔教授的计算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可以证明事实如同他所希望的那样。”
薛定谔眉头一皱:“我的计算确实有些不太令人满意,但谈论电子的轨道纯粹就是胡扯,那应该是一种波本征态的叠加。”
海森堡回击道:“不,一点都不是胡扯!”
两人继续进行了一番争论。
不过并没有争出个所以然,因为电子的问题太复杂了,别说现在,就算一百年后,科学界还没有完全摸清电子的本质。
Round.2,算是平手。
玻恩有意看向爱因斯坦,问道:“爱因斯坦先生,您似乎一句话都没有说。”
爱因斯坦轻轻咳嗽了一声:“抱歉,我并没有足够深入地研究量子力学。”
玻恩说:“如果您想研究大一统理论,量子理论不可能不接触。”
爱因斯坦说:“但我不想研究一个用一大堆“也许”构造的理论,归根结底它是错误的,即使在经验和逻辑上很正确。”
海森堡立马不干:“概率是最深奥的诠释。”
……
第一天的交流在争吵中结束,这些争论一直延续到饭后,即众人下榻的布里坦尼克酒店,就在今天欧洲议会办公楼的附近。
当晚,哥本哈根派的一众人偷偷开了个小会。
“爱因斯坦说话这么少,而且最后下了那么决绝的论断,没安什么好心啊!”泡利说。
李谕笑道:“没安好心?这个词用得……”
“很恰当!”泡利说,“估计明天他就要反击了。”
玻尔好整以暇:“我还没有讲我的互补性原理,那时候配合海森堡的不确定原理,爱因斯坦就可以继续保持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