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升等官员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微微一愣,刚刚一副水火不容的文臣和武勋此刻竟然迅速组成同盟。
虽说“水无定形,人无定势”,但这个变化着实让人目瞪口呆,敢情他们原本便是一伙的啊?
一些早已经看清实情的官员却是不以为异,这一切都是利益给闹的。
在明初,军营确实是由武勋掌控。只是自从文官集团出了一个于谦后,加上土木堡葬送了一帮有勇有谋的勋贵,文官集团对京营的渗透便悄然开始了。
不论是官场还是军队,底层的人最看重的是个人升迁和封妻荫子,而这些东西早已经脱离武勋的掌控。
以英国公张懋为例,虽然年仅十岁便袭爵,但直到三十三岁才被廷推任职,担任掌中军都督府事兼管五军营。
堂堂的国公是到三十三岁才经文臣廷推出任掌中军都督府事兼管五军营,掌中军都督府事已经沦为兵部附属衙门,而五军营早已经成为京兵嘴里的“老家”。
试想一下,堂堂英国公的命运都由文臣掌控,底层的将领还可能跟英国公混吗?
石亨原是宽河卫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累积军功升任大同参将,伙同西宁侯宋瑛和武进伯朱冕跟也先部队大战于阳和口,宋瑛和朱冕阵亡,而石亨单骑逃回。
虽然石亨被降了职,但在这个时候遇到了人生的大贵人于谦,得到时任兵部侍郎的于谦赏识。
正是在于谦的动作下,石亨到京城掌五军大营,晋升为右都督。因守德胜门有功,被封为武清伯。
景泰元年,于谦在建团营之时,命石亨任提督,充总兵。
从英国公张懋和石亨的履历不难看出,前者连自己的前途都决定不了,后者抱上文臣的大腿便官路亨通。
正是如此,朱祐樘撤掉军营的十二指挥使,简直就是在裁撤文官集团的人,亦会损害到他们近几十年所树立起的威信。
英国公张懋为何还要站出来反对呢?
虽然英国公本人并不在十二营中担任提督,但提督的位置历来都是交由武勋担任,所以他们武勋同样会丧失军权。
朱祐樘自然知道会遇到文臣和武勋的阻力,便沉着脸责问道:“你们是不是要朕重用你们才做忠臣良将,朕现在想要防夺门收兵权了,你们便想要做乱臣贼子了吗?”
“臣等不敢!”兵部尚书余子俊自然不敢接下这顶帽子,当即便是低头道。
却是不等英国公张懋开口,抚宁侯朱永进行表态道:“陛下,臣等武勋谨遵圣命!”
虽然他们武勋的军权同样被削减,一直以来所维持的“三足顶立”军政生态被破坏,但他们终究是世袭的勋贵。
即便现在陛下收回兵权,但只要他们或后代能够赢得陛下的信任,那么将来他们得到的军权只多不少。
要怪只能怪文官集团做得太狠了,以其端着破碗乞讨,还不如摔破碗跟着这位有手腕的新君一起混。
英国公张懋的眉头微微蹙起,但最终并没有吭声。
“陛下,臣等的意思当以后汉为鉴,请防宦官乱政,此中利弊臣在东宫之时便已向陛下言明了啊!”翰林侍读学士刘健出列,显得满脸悲切地道。
“陛下,请以后汉宦官乱政为鉴,收回成命!”徐溥等官员看到其中的破绽,当即纷纷附和地道。
朱祐樘知道此刻更加不能向文臣妥协,显得气极反笑地质问道:“外戚要防,宦官要防,兄弟要防,武将要防,但你们可不能忘了,前汉篡位者便是文臣!”
这……我没教啊,陛下你……课后还翻书啊?
刘健不由得傻眼了,显得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历来听话乖巧的好学生,前阵子自己提议重用王恕还点头来着呢。
朱祐樘知道其实哪一方都不能信,只是跟这些奸狡的文臣相比,却是宁愿相信那些现在心思单纯且忠心的小太监。
或许这些太监有的人没有军事才能,或许他们并不像表面那般的英勇,但既然宪宗都能培养出一个汪直,他还是相信会有第二个汪直出现。
朱祐樘从来都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只是勾践能够卧薪尝胆十年,自己忍耐一个月其实还是值得的,起码可以看清很多人和事。
他看清这个国家的治理还真的要靠自己,而不是这些人人都打着小算盘的文臣,后面站着的那帮官员亦是想着如何才能离自己更近罢了。
上午的风渐起,偌大的奉天门中央是身穿常服的朱祐樘。
他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态度异常坚决,仅仅只有四个字随风传遍了整个奉天门广场——朕意已决。
朕意已决?
徐溥看着上方坐着的朱祐樘,心里暗暗地叹息一声,终于意识到自己错看了自己的学生,轻视了这位比成化帝还要有心计和手腕的帝王。
登基之初并没有清算媚党,没有重用他们这帮东宫旧臣,甚至连军政都没有伸手,反而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更造成了他们文官集团内部的混乱。
文官集团其实不怕皇帝正直,亦不怕皇帝狠厉,偏偏就怕皇帝啥事都不做,搞得一帮官员根本不知该抱谁的大腿。
最为精妙还是此次借夺门猜忌来破局,朱祐樘不仅化解了他们文臣联手逼宫开经筵,而且一举理所应当地选择独裁,更是可以名正言顺地通过太监直接掌控京军。
在没有夺门这场论战之前,朱祐樘想要让太监直接掌管十二营,不说文武百官不可能同样,如此重用宦官已经被科道官员的口水淹了,甚至圣旨根本发不出去。
只是呢?夺门啊?陛下怕了,要抓军权防止有人夺门篡位,谁敢跳出来阻拦呢?
若说推动王越总理政盐只能说朱祐樘擅于利用好皇帝的身份,那么朱祐樘此次利用夺门猜想来巩固皇权,无疑已经算是一个懂得帝王心术的君主了。
朱祐樘自然不需要再顾及这帮文臣的反应和阻拦,对还愣在原地的刘吉沉声道:“刘阁老,朕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
兵部尚书余子俊等官员纷纷扭头望向刘吉,很希望刘吉能拿出文臣的骨气拒绝,毕竟他算是文官集团的领袖之一。
喂,拿点文人的风骨出来嘛!
“臣领旨!”刘吉犹豫了一下,便是十分干脆地表态道。
他知道即便自己不肯拟旨,等会被请回来的万安那个老东西定然屁颠颠地拟旨,甚至下面翰林院的一帮词臣眼巴巴想要拟旨。
尽管而言,他是纸糊三阁老之一,既然这根本不是好欺负的明君,自然只能为了权势像当初向成化帝那般低头了。
朱祐樘看到刘吉没有违抗自己,但还有些不放心地道:“周师、张师,刘阁老身体不太好,你们二人陪他到拟旨吧!”
第六十七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臣遵旨!”周经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跟张升一起出列施礼道。
周经是山西太原人士,天顺四年二甲进士,以庶吉士进入翰林院,历任侍读、中允等官职,侍奉东宫太子朱祐樘,现任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兼翰林侍讲学士。
现在礼部三堂官已经是前途堪忧,加上徐溥明显并不受陛下重用,顿时感到自己现在的前程一片光明。
刘吉看着两个帝师一起走上来,却是知道这两个人其实是上来监视自己的,心里显得无奈地叹息一声。
只是他清楚自己确确实实并非无法取代,今后一旦惹恼了陛下,那么他这位次辅就会被下面的人所取代。
刘吉消除了所有的杂念,在找来空白的圣旨后,借助这么多年的文学功底,便窒息凝神开始进行拟旨。
周经和张升看到刘吉的字体和用词,毅然像是一个学生一般,不由得佩服这位伫立在朝堂十年的纸糊阁老。
朱祐樘并没有急于退朝,先派郭镛领人去将怀恩抓到北镇抚司,同时派人前去将自己的老首辅请回来。
对文官集团而言,“纸糊”和“泥塑”自然是贬义词,但偏偏这些纸糊官员才能让自己政通令达,故而并不打算辜负宪宗留下的政治财产。
风已经起了,而文官集团内阁亦是开始乱了。
礼科都给事中韩重在一番权衡后,便是选择站出来弹劾礼部右侍郎倪岳。
礼部右侍郎倪岳看到礼科都给事中韩重站出来弹劾自己“大不敬”等罪名,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当即便选择求饶道:“臣刚刚是无心之失,经筵之事乃关乎社稷才言语失当,请陛下恕罪啊!”
“王越的诗都能削爵谪居,你刚刚那番话还能恕罪,罪名怎么都该比王越要重?将他押到刑部大牢,交由三法司审理!”朱祐樘对这个跟自己唱反调的清流急先锋心存厌恶,当即大手一挥地道。
徐溥的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只是发现朱祐樘正朝着自己望过来,顿时预感到自己恐怕是自身难保,哪还有能耐救下犯了大不敬的倪岳。
“陛下,你竟如此昏庸无道,三年内必被夺门!”倪岳意识到自己难逃此劫,愤而破罐子破摔地道。
这……
在场的官员的嘴巴不由得张开,显得无比震惊地扭头望向被拖走的倪岳,这是嫌陛下还不够独裁啊?
“诸位臣工都听到了吧!三年,朕便要看一看,你们中会是谁站出来夺门!”朱祐樘望向眼前黑压压的官员,显得皮笑肉不笑地道。
徐溥等官员暗叹一声,当即便再度跪下道:“臣等忠于陛下,为陛下赴汤蹈火,并无不臣之念!”
此时,刘吉等三人已经草拟圣旨完毕,便将圣旨送了过来。
“用印吧!”朱祐樘看到刘吉所拟的圣旨内容,不愧是几十年的词臣,跟自己的意图是分毫不差,便淡淡地下达指令道。
由内阁草拟,交由朱祐樘过目后,便由司礼监用印,这个圣旨很快便发往西苑。
驾!
十二监单骑出西苑,策马奔走在街道上,京城的百姓见状纷纷避让,隐隐感觉到今天朝廷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京城茶馆的说书人正绘声绘色地讲到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吞吴的高潮部分,结果看到一个年轻太监拍马匆匆而过,显得若有所感地望向那个年轻太监离开的方向。
今日的天空并没有出太阳,只是天地间早已经敞亮起来了。
怀恩的病原本眼看着康愈,只是昨天临近黄昏那场突如其来的雨水淋湿了身子,偏偏还在乾清门顶着风等了一阵子,以致回来后身体突然变得不适起来。
或许是今天早晨的被子太暖和,亦或者今天的气温确实降低了不少,怀恩仍旧还躺在床上大气进小气出,显得有规律地发出梦呓声。
小太监魏彬来到床前,先是敲了敲床板,而后压低声音由小到大地道:“老祖宗,老祖宗,该……该起床了,该起床了!”
“你叫这么大声做甚,杂家还没有耳聋!”怀恩从梦中醒过来,看着魏彬讨好的脸孔当即怒目道。
魏彬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便是陪着笑脸又是轻声道:“老祖宗,该起床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怀恩发现自己的脑袋还有些肿疼,便扶着自己的额头询问道。
魏彬对此早有准备,便认真地回答道:“老祖宗,已经巳时正刻了!”
“时辰倒是刚刚好!陛下快下朝了,叫人进来给杂家更衣!”怀恩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便进行吩咐道。
昨日在文渊阁办完事后,按说是该回乾清宫复命,特别自己擅自夺了万安的牙牌。只是事不凑巧,陛下竟然到了西苑。
对陛下近期喜欢到西苑骑马的事情自然是有所耳闻,不过他知道文臣很快就会逼陛下开日读和经筵,到时陛下再贪玩亦没有什么时间了。
魏彬正要解释叫他起床的原因,而手持拂尘的郭镛已经走了进来道:“怀公公,现在都已经不会自己穿衣了吗?”
“郭镛?你倒是好本事,竟然抱上了陛下的大腿,不过杂家有一句话要送给你!”怀恩定睛一瞧,当即皮笑脸不笑地道。
郭镛知道此人早已经染上文人的通病,仍是将双手藏在袖管中道:“洗耳恭听!”
“即便咱们是阉人,亦该知晓大义,做到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义士不食嗟来之食,好汉不受无义之财,咱们亦有替陛下纠正之责!”怀恩躺在被窝中,当即文邹邹地说教道。
郭镛的嘴角微微上扬,却是淡淡地道:“怀公公,这便是你对陛下不忠的理由吗?”
“杂家不是不忠,杂家是以朝廷为重,你有空多翻翻书,别整个只懂得逢迎夺别人的位置!”怀恩的脸色顿时一沉,便进行指责道。
郭镛听到怀恩的这番说辞,亦是发表自己的看法道:“杂家跟你不同,你是生在官宦之家,从小根本没有饿过!只是杂家家境贫寒,上面有两个哥哥早早饿死,当年杂家亦是饿得命悬一线。所幸,同村的人将我带进了宫里,这才得到了一条活路!你的文人气节,杂家确实不懂,只是你亦别以为文官那一套有多高尚。”顿了顿,便继续侃侃而谈地道:“杂家的村子有水源有肥田,离北京城并不算太远,但仍是没有百姓的活路,盐价高粮税高,前几天又有一个同村的人为了活路将孩子送到了宫里。义士不食嗟来之食,那是义士干的事,但杂家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绅是个大贪官。今天下若真要大治,只须将那帮文臣通通杀干净,将你们这种不知民间疾苦之人的嘴巴通通缝起来,天下必定会慢慢好起来!”
“不知何谓,满口污言,有辱斯文,粗陋至极!”怀恩下意识地护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旋即意识到自己地位比他高一级,便愤而指责地道。
郭镛早前在司礼监还佩服这个人的学识,但慢慢便穿这其实是一个伪君子,便对着还躲在被窝中的怀恩道:“下雨天有屋顶避雨,天寒有舒服的蚕丝被盖着,哪怕起床都有宫女伺候你穿衣,只是你怕已经忘记这些是谁给你的了吧?”
“这是杂家应得的,你该不会不知道杂家直谏先帝护储之事吧?”怀恩的嘴角微微上扬,显得洋洋自得地道。
郭镛将他的得意劲看在眼里,显得戏谑地道:“护储?怀公公,你莫不是真的贵人多忘事,杂家当时可是在场,只能说你是好演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