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变得朦胧了,用饭,披甲,牵着马列队行进。
五更天,他已站在了滹沱河畔,脸颊还有些红。
“我不是孩子了!”
十九岁的薛崭突然说了一句。
他往常是沉稳、冷峻的,今日的内心却充满了躁动,迫切地想要证明一些什么。
最后一缕夜风吹过,东方渐渐显出一抹微光。与此同时,战鼓声响起。
“过河!”
这是哨马找到的河水最浅之处,只没到大腿根。
队伍开始过河。
若从远处看,一队队的士兵如无数的蚂蚁一般,场面浩大。中军大旗高高竖立之处离最前方的兵士有好几里远,信马穿梭其中,忙碌地维持着一整只军队的运转。
终于,薛崭牵着马到了河边,迈进河中,冰凉的河水没过了他的小腿,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的战意却更加昂扬了,毅然往前走去。
***
桑干河冰凉的河水掩到了张光晟的腰间。
他刚走到河中央,马匹嘶鸣了一声,已不愿继续前行。
“走。”
张光晟叱了一声,用力拉着缰绳,向前又迈出了一步,暂时还没跌倒。
“将军。”身后有士卒道,“水越来越深了。”
“我保证能渡河!”张光晟头也不回,语气反而严厉起来,“若是我以前的兵,现在已经到河对岸了!”
可这次是急行军,他并没有派出任何的哨探事先探测过能不能渡河。
他们在雄武城击败了叛军,沿着桑干河一路而下,穿过了重重山脉,如今已到了范阳地界。
李归仁的败军就在前方,他们马快,一路逃窜。若是让他们先进了幽州城,那势必会让城中严防死守,唐军再想攻克幽州就很难了。
张光晟遂让封常清率大军正常行进,他则独领一千轻骑追击,终于发现了李归仁在此处渡河的痕迹。
叛军留下的马粪里面还略有些温热,可见刚刚渡到了河对岸。附近并没有发现浮桥,或者砍伐树木的痕迹。因此,张光晟断定李归仁是从这里直接趟过了河,果断追击。
其实这并不能排除李归仁的叛军是乘小筏渡河、甚至是发现了有追兵故意设计。但张光晟打仗从没有这些顾虑,他敢赌,敢豁出去立不世之功业。
一步步往前,河水一度淹到了马鞍下面。
“把旗帜举高。”张光晟也只吩咐了这一句。
终于,他涉水到了对岸,顾不得拧干衣物,目光如鹰一般寻找着地上的马粪,拾起摸了摸、闻了闻,判断李归仁就在前方不远了。
“将军。”忽有士卒抬手一指。
张光晟抬头看去,只见远处的树林上方有一缕炊烟升起。
他眼睛一亮,杀气闪过,再看向河边,队伍只渡了一百余人。
“随我追击!”
前方的树林里并没有道路,他下令士卒不必骑马,牵马向前。走到快天黑时,他抬了抬手,爬上了一颗大树,拿出千里镜望了一会。
“敌人正在造营做饭,杀过去,饱餐一顿。”
于是,唐军在张光晟的命令下纷纷上马,拿出弓刀,突然发动了冲锋。
他们是乘胜追击,士气高昂,横冲直撞地杀入李归仁阵中,一番鏖战,终于杀得营地里血流成河,叛军或死或残,或散或逃。
但张光晟没有告诉这些唐军的是,叛军竟有七百人之多。故意隐瞒了这个战况,逼得他们以一时之勇,大败了七倍之敌。
“将军,拿到李归仁了!”
众将士都很兴奋,觉得轻而易举就拿下了叛军中一员大将,还是与史思明齐名的重要人物。
跟着张光晟打仗就是这样,若没在冒险的途中死掉,往往容易立下不世的功业。
这几乎是赌命的作战方法。
“偷袭我,算甚本事?!”李归仁被押来时还在破口大骂,很是不服气。
他目光落在张光晟那一张全是疤痕的脸上,不屑道:“你又是甚无名之辈?”
张光晟没有回答。
他曾经名耀天下,功勋为世人传唱,可谓是风光无限。
如今他已不在意这些了,他以一个替他而死的小兵的名字活下来,绝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但也不必让什么蛇虫鼠蚁都知道。
李归仁见这唐将眼神冷峻,反而有些怕了,道:“我还有旧部在范阳,朝廷若愿招降我,我愿举旗归附朝廷。”
叛乱之初,他们这些叛将就盘算好了,倘若事有不顺,那就仗着兵势要挟朝廷招抚。
只要许以高官富贵,他们奉谁为主都是一样的。
今日,若是别的将领擒下了李归仁,或许也就如他所愿了。
可张光晟不同,他不会忘记他在洛阳的惨败,在潼关的冤屈,他心里有团怒火还在熊熊燃烧。
“不必了。”
随着这句话,张光晟接过刀,直接就狠狠斩下。
“噗。”
一颗人头滚落,一代叛军名将竟这般草草死于一个无名之辈手中。
张光晟随手丢下刀,吩咐道:“把受伤的俘虏都杀了,其余人拉过来。”
他以前喜欢献功,现在却看都不看地上的李归仁一眼。
很快,俘虏都被押了上来,按在燕军中的职位高低排列。
“我要攻下幽州城。”
张光晟开门见山就说出了他的目的,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道:“谁愿意为我的内应,我便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朝廷走狗……”
“噗。”
但凡有叛军将领敢不顺从,张光晟毫不留情,举刀便杀,很快便杀了十余人。剩下的俘虏于是争着抢着诉说幽州城的情报。
“现在守城的是史朝清,他已被册立为太子。”
“继续说。”
“太子,哦,史朝清是一个狠人。”
“狠人?”张光晟听了,眼神中闪过不屑之色。
***
范阳,幽州城。
如今此处已经被改名为了燕京,是大燕国的京城。
傍晚,远远有十余骑兵自西边狂奔而来,进了城门。很快到了燕京留守刘象昌面前,禀报有一支唐军正在攻打雄武城,李归仁希望太子能够派遣一支援军帮忙守城。
“圣人正与唐军对峙于恒州,大燕哪还有兵力支援?”刘象昌说着,想到此事不该由自己来拒绝,便道:“待我启禀太子定夺。”
说到太子,刘象昌眼神中泛起了些敬畏之色。
当今的大燕太子史朝清,与怀王史朝义完全是两种性情。怀王宽厚仁义而太子则凶狠暴戾。
他捧着李归仁送来的文书,带着那些驿使前往大燕皇宫。
皇宫其实就是安禄山以前营建的范阳节度府,如今又大肆修缮了一番,也十分气派。
因史思明一直在外打仗,辛皇后又是一个不太管事的,如今宫中全由太子作主,一片乌烟瘴气。
才到宫门外,刘象昌就已能听到大殿里群臣正在宴会,宴也不是甚雅宴,将领、胡人、祆教徒,以及三教九流之人皆被召进宫来,蹦跳呼号,声震天地。
“进去吧。”
刘象昌叹了口气,带着信使入宫,在大殿前就能看到数不清的少女们跪在地上,一眼望去,恐有数百上千之多,乌黑的头发如云一般。
这些都是起兵以来燕军从各地掳掠来的良家妇女。史朝清让她们每日过来供他挑选,也赏赐给能讨他欢心的玩伴。
“太子,留守官来了。”
“哈哈,召来!”
从一众女子之中穿过,刘象昌便见到了一幅狂欢的场面。
只见男男女女们聚在殿中,衣衫不整,手舞足蹈。史朝清只披了一件外袍,袍内一丝不挂,跨下晃晃荡荡,赤着脚踩在两个趴着的光膀大汉背上,于人群中高高在上。
“留守官,你来猜猜,他们是谁先忍不住。”
“哈哈,留守官也来下注。”
刘象昌顺着史朝清的手指看去,有两个胡商正站在那,都长着茂密而卷蜷的金色大胡子,头发也披散着。
他也不知这是要做什么,跟着众人下了注,选了站在右边那个更壮的胡商。
史朝清双手接过两只蜡烛,亲自点燃了那两个胡商的胡须,殿中顿时弥漫着一股焦味,众人哈哈大笑。
下一刻,火窜了起来,从胡须烧到头发,终于有一个胡商哇哇大叫,把头插进旁边的装着水的大鼎里,“滋”的一声大响。
另一个胡商也惨叫起来,想要自救,然而不等奔到鼎边,已栽倒在地,痛苦地滚了几下,没了声息。
“啊!”
惨叫声还在殿中回荡,刘象昌吓呆了,愣愣看着那颗燃烧不停的脑袋,背脊发凉。
殿中却已爆发出了狂笑声,有人拍了拍刘象昌的肩。
“留守官,你赢了。”
几枚金币被递在了刘象昌的手中,他愣了愣,转向史朝清,道:“太子,臣有要事禀报。”
可他的嘴巴只是稍稍张了张,竟是吓得一时哑掉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