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却知道,越想成伟业,越得有大担当。
此时,敌骑已逼近到五里开外,哨马回报来的是契丹骑兵。
薛白略一思索,当即下令道:“举我大旗,出营迎战!”
“雍王。”浑瑊连忙劝阻道,“营中兵力,不可仓促应敌,请雍王据营而守。”
这是把薛白当成没上过战场,冲动行事的人了。
“执我军令!”
薛白厉声喝了,才道:“来的是契丹人此前我等不知他们行迹,可见他们也不及打探我军情报。若我守营,他便知我兵力,唯有出营应战,可教他心虚。”
浑瑊这才明白,薛白是有所考虑,不是头脑一热。
“今大军主力正是决战关键时刻,一旦契丹兵攻击浮桥,我军必溃。唯有出营应战,可阻止大军溃败。”薛白又道:“我揣必死之心,而他受雇佣而来,我越强硬,则他越弱,岂有避战之理?!”
他一边说一边走,一番话说完,已赶到了马厩,戴上头盔,翻身上马。
很快,一面旌旗半卷出了辕门。
仓促被召集起来的千余唐军迎向了远处的契丹骑兵。
***
“轰!”
突然一声爆炸声在前方响起。
不少正在急驰中的战马受到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
若非马背上是骑术了得的契丹人,只怕要被甩下来摔死。
可即便这些骑士侥幸稳住了马匹,后方奔过来的同袍却还是撞上了他们。
“怎么回事?”
“前面的被天雷劈死了……”
契丹骑兵终于止住了奔袭之势。
李怀秀勒住缰绳,听着前方回来的骑兵的禀报,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出征前就听史思明说过,唐军中有火药,威力甚大,乃是薛白所造,安禄山起兵之初薛白用了不少。之后战乱连绵漕运不通,用得多而原料少,加上世人都熟悉了,就是声音大,造成的伤亡有限,倒也不必害怕。
但史思明说不必害怕是一回事,李怀秀的契丹兵却是第一次遇到,又岂是说不怕就不怕的?
已有人在对天祈祷,请求上苍饶恕了。
李怀秀正努力眯着眼,试图看清前方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了尘烟滚滚,紧接着,看到了一杆大旗向他迎了过来。那位便是大唐名气颇响的薛白了,连他也久闻过其盛名。
本以为是他奇袭唐军大营,唐军反而向他杀过来,他是有些错愕的,心里第一时间在想,自己莫非是中伏了?
与此同时,薛白正用千里镜扫视着契丹人的阵列,其实没有阵列,因唐军忽然投掷的炸药,契丹军现在是一个有些混乱的状态。
而且,这些契丹骑兵几乎都没有披铁甲的,只有少量的皮甲。
“浑瑊,敢冲锋否?”
薛白遂问了一句,这不是军令,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他也在估量着敌我双方的实力。
“喏!”
浑瑊却径直领命,招过他麾下两百骑,直接就向契丹兵杀去。
他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冲进了距离契丹人一箭之地。前方有箭矢射来,他披的是铁甲,低下头,用盾牌护着战马,能听到叮叮铛铛的声音。
此时顾不得别的,他俯低身子,夹住战马,另一手紧紧握住长枪,疾速撞进了契丹军阵当中。
契丹人根本不敢与他对撞,仗着骑术好纷纷散开。二百骑就像向利箭一样长驱直入,长兵器猛地刺出,刺死一个个来不及逃远的契丹人。
转眼之间,浑瑊竟已在敌阵中冲了数十步,一员契丹将领没想到挡在自己前方的勇士突然不见了,还没来得及驱马逃开,已被浑瑊抛来的盾牌砸懵,一把擒在马上。
“好!”
浑瑊像捉羊一样摁着那敌将,当即跃马而回,引得唐军士卒们纷纷喝彩。
数千擅长骑射的契丹勇士还未反应过来,竟是让这样一个少年将军在他们阵中生擒大将归去。
就连李怀秀也愣住了,问道:“那是何人?”
他忍不住驱马上前亲眼看着浑瑊的旗号,惊讶于旗帜下的身影是如此的年轻。
这让他有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觉得上天在保佑大唐,能臣名将一代接一代,从不中断。郭子仪、李光弼未老,封常清、李嗣业正当壮年,还有浑瑊这样的年轻人今日一战成名。
“无敌!无敌!”
唐军的喝彩声中,浑瑊坐在马背上微摇晃着身子,把那契丹将领丢在薛白马前,大声道:“末将幸不辱命!”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雍王的人。
可当他在雍王麾下立下了举世瞩目的大功,那种感激与亲近却是无法形容的。他甚至咧了咧嘴,显出对父兄才有的敬爱之色来。
“击鼓!”
薛白没有片刻的犹豫,捉住了浑瑊为他创下的战机,下令道:“冲锋。”
鼓声大作,一千唐军就在契丹人还未看清他们有多少兵力的情况下发起了进攻。
听着这鼓声,李怀秀的脸色阴晴不定起来。
因为史思明向他借兵并许下厚报,他才来率众入大唐境内,也是想趁此机会大肆劫掠一番,没想到才过河就遇到了硬茬。
那……是战?是退?
***
高高的战台上,史思明眯起眼,努力想望清河对岸的形势。
可惜,他的肉眼看不到,只能不停地催促哨马去把消息带回来。
“快啊,快啊。”
他不自觉地搓着手,心里念叨着“李怀秀真是个废物,现在还不能击其腹背吗?”
时不时地,他目光也会落在主战场上,那里厮杀正酣,今日已战到傍晚了,唐军还没有后撤,因为不敢。
郭子仪、李光弼都知道现在鸣金收兵,是有可能引起溃败的。
可就这样一直打下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啊……
“陛下。”
史思明听得呼喊,转过身,见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跑上了战台,第一时间跪了下来。
“嘭”的轻声,是膝盖落地的声音,也像是在史思明的心上敲了一下。
这一跪,估量着送来的是个坏消息。
“陛下,燕京失守了。”
“什么?”
“燕京失守了,封常清……”
“你是郭子仪派来的细作,扰乱朕的军心。”
不等信使说完,史思明已一把扼住他的喉咙用力掐下去。
信使说不出话来,奋力地挣扎,脸憋成紫色,瞳孔瞪大,映着史思明那张狰狞的脸,越来越狰狞。
战场上,每一息都有许多人倒在血泊中,而战台上,史思明用了好几息工夫才掐死了一个人。
他松开手,眼皮却不自觉地在跳,跳得厉害。
留守范阳的是他的太子、他最喜欢的儿子,之所以最喜欢史朝清,因为史朝清像他,擅于骑射,行事果断狠辣。
能成大事者,必须狠辣,他遂认为史朝清会是他最争气的儿子。
范阳怎么可能丢?
“陛下,北面又有信使来了。”
史思明背过身,不去回应这个问题,似乎在很认真地观阵。其实他眼睛根本没有聚焦,也看不到那正在为他浴血而战的数万蝼蚁。
他在想,自己该怎么办?
今日之战可以败,但范阳绝不能丢……若范阳已经丢了,那平州、营州绝不能丢。
史思明是平卢兵马使起家,深知平卢军是自己的根基,假设燕京失守是真的,那就得以最快的时间带着骑兵赶回营州,伺机卷土重来。
如今守在营州的,乃是张志忠,此人忠于安禄山。史思明只是姑且用之,原打算等取了长安之后再收拾,眼下却成了遗患,万一张志忠也降了唐军就麻烦了。
“陛下。”
阿史那承庆走上了战台,低声道:“确认过了,燕京失守,陛下是否再见几个信使?”
“召来。”史思明已经平静下来了,至少表面上还算平静。
他已经不期望今日还能胜了,只希望能封锁住消息,撑到天黑,不胜不败或者小败,然后连夜撤军。
很快,一个个信使过来向史思明禀报了范阳城中发生之事。
末了,有人道:“小人在逃出燕京之前,还听说了一件事。”
“说。”
“太子与几位皇子,听闻都遭了唐军的毒手。”
史思明恍惚了一下,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断子绝孙了吗?”
他忽然想到自己唯一的女儿此前就被唐军俘虏了。
为了起兵,他付出的真的太多了,他从一个卑贱胡人,九死一生拼成了一方诸候、归义王,一朝起兵叛唐,竟落得如此下场?
后悔吗?
“朕不后悔。”史思明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孩子死光了还能再生,兵力打完了还能再募,只要他人还在。
“陛下!陛下!”
急促的哨声再次击碎了史思明的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