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颗人头滚滚落地,朱雀门前的石板地面很快就被染成了红色,围观的人们拍手称快,也不知是来自于授意,还是真心应贺。
李璘享受着那欢呼声,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之后却皱起了眉,思忖着下一步怎么办。
他还没想好。
一开始总觉得只要杀入长安,就万事大吉了。可真的进来了,才发现要考虑的远比预想中多得多。
比如,他的计划很简单,让太上皇颁布一道旨意,怒叱李琮不仁不孝,不配为帝,将其罢黜,他再登基称帝。可事实上,事到临头,李隆基竟又不肯这般做了,要与他谈条件。
一直都是由韦见素在代表李隆基来与李璘商谈,各种借口多得不得了。
先是罢黜皇帝有损宗社颜面,贻笑世人,且社稷分崩离析,他们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又说一旦下了这道罢黜诏书,李琮必然会全力反抗,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李璘便问太上皇到底是什么意思?都约好了只要他封刀不杀,就放他入长安。
韦见素遂表示该由太上皇重新执掌朝政,依旧保留着李琮的皇帝位,如此,时势才能最为平稳,不过,江山社稷是不可能传给李琮那几个养子的,李琮离世后,可由李璘继位。
如此一来,李璘举兵入京,倒是真成了奉太上皇旨意清君侧。
他当然不甘心。
可被放进长安之后,他的将领们已经迅速被韦见素收买,人人俱有封赏,或忙着买宅置业,或醉心于北曲的歌舞;而长安的禁军掌握在郭千里手中,守卫着宫城,按兵不动,有一种无声的威慑力。
还得考虑到,李琮是有能力召天下各道兵马勤王的。一旦李琮的大军到了,李璘未必能击败对方。
待仔细分析了局势,再考虑李隆基的建议,又显得很有道理了。
助太上皇收回权柄,成为一个实权亲王……这似乎已经是李璘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大王,韦相公来了。”
“让他过来。”
李璘知道韦见素又是来催促自己的,可他还难以下决断,深深皱着眉,来回踱步。
很快,韦见素到了,甫一见面便问道:“永王是否考虑好了?时间紧迫需立即遣使往奉天见圣人,否则各路兵马很快便要抵达长安。”
“太上皇难道不能命令诸镇皆拥立我吗?”李璘有些着急了,不小心吐露了心声,接着又找补道:“李琮如此昏庸,宠信奸宦,使义子势大难遏,让他继续当皇帝,我担心祖宗社稷落在旁人手中啊。”
“事须一步一步做。”韦见素道,“永王不必忧虑,你在诸王之中最贤,往后必可继太上皇基业。”
他这意思,说白了就是李隆基确信自己肯定会比李琮晚死。
李璘却总觉得如此一来自己就亏了,依旧不肯答应,又让人给韦见素一份厚礼,意在收买韦见素,让这个重臣替自己收拾好长安局势。
韦见素无奈,跺跺脚便走了。
他一走,李璘麾下大将季广琛当即上前,道:“大王,当早作决断了!”
“如何决断啊?”
“无非两个选择,若决心动兵,末将立即去杀郭千里,若成,则掌握禁军,控制宫城,再出兵奉天。”
季广琛话虽如此说,其实没有太大的把握,尤其是在李璘轻信韦见素而使将士们泄了斗志之后。
他接着又道:“大王若无意动兵,则该尽快请太上皇主政……”
“为何?”
“如今各路勤王兵马,如郭子仪、鲁炅、来瑱、韦陟,或愿承奉太上皇旨意,只消他们不再向关中进兵,则昏主胆气必失,只能放权。可若再不下决心,旁人不提,雍王马上就要杀到长安了。”
“我怕他?”
李璘的第一反应是不服气的,冷笑了一声,道:“他算什么东西。”
***
韦见素出了皇城,到了禁卫重重的大明宫前,核验了牌符,方才走进丹凤门。
很快,他便在宫城内的中书省见到了陈希烈。
“如何啊?”陈希烈问道。
“永王还要考虑。”
陈希烈不由摇头却是什么也没说。
他的立场看起来与郭千里很像,都是太上皇的旧臣,却与薛白还算亲近,此时此刻都是如今长安城真正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掌握着朝政,一个控制着禁军。
陈希烈其实很想提醒韦见素一句,眼下韦见素的所作所为,虽是在帮太上皇掌权,其实与窦文扬助圣人夺权一样,本质上都是让皇室内斗。
太上皇、圣人、永王这些父子兄弟们之间越是内斗,实力自然也就越弱。
到时得利的又是谁呢?
他们都忘了,这场叛乱最初的起因是朝廷要削雍王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
第545章 贤
禁苑,龙武军行营。
昏暗的甬道中,有士卒带着几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走过,在廨房外禀报道:“郭将军,永王的使者到了。”
“唔。”
屋子里响起了沉闷的回答,好一会儿,郭千里才半睡半醒地道:“进来吧。”
杨序、李台卿等人入内,只见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正坦着圆滚滚的肚子半倚在榻上,打着哈欠,屋子里还有一股浓烈的汗臭味。
“我等奉永王之命,前来宣慰郭将军。”杨序双手递过一份礼单,道:“这是给将士们的赏赐,将军过目。”
郭千里睡眼惺忪,瞥了那长长的礼单一眼,大概是没看出它的份量,因此没有太大的反应,依旧是一副摆谱摆到天上的样子。
“知道我为何放永王入长安城吗?”
“将军深明大义。”
“嘿。”郭千里道:“永王不是说了吗?他要除奸宦,杀窦文扬。那杀呗,我早看那宦官不顺眼了。”
杨序一时无言以对,道:“事情不是这般简单。”
当然不简单,这是永王想当皇帝的事。
他原本以为只要进了长安就行,可惜能力、威望不够,面对长安的官员将领们,反而不知该怎么服众。
所以前来一个一个地劝说。
“我是这么想的,杀了窦文扬。圣人还是会信任别的宦官,这祸根,出在圣人身上……”
“怎么?”郭千里喝问道:“你这话是何意?还想阉了圣人不成?指斥乘舆,不想活了?!”
杨序张了张嘴,差点就说自己就是来造反的。
偏偏郭千里不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还是一同前来的李台卿更干脆,道:“郭将军可曾想过拥立永王登基?从龙之功,王侯自取。”
郭千里掏了掏耳朵,问道:“凭什么?”
李台卿见他如此反应,紧张地舔了舔嘴唇,问道:“郭将军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我想要什么?”
郭千里想了想,自己也有些迷茫,把指甲里的耳屎对着杨序一弹,沉吟道:“我想要……兴复大唐,再造盛世!”
他功成名就、衣食不缺,想到后来,说出这八個字还有些兴奋。
李台卿愣了一下,当即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你果然是雍王一党?!”
杨序连忙拉了拉他,李台卿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郭千里哈哈大笑,问道:“你们也觉得还得是雍王能兴复大唐?”
“雍王身世可疑,能有今日之爵位已是莫大恩典,如何比得了永王?永王才是诸王之中最贤者……”
“郭某不在乎这些。”郭千里连连摇手,原本就半倚着的姿势更显得慵懒,大咧咧道:“我还真就告诉你们,我才不是雍王一党,就算我和他还算亲近,我也不会跟着他夺位。”
杨序、李台卿大喜。
郭千里却接着道:“总之,造反的事我不干,既不跟雍王造反,更不会跟永王造反!现在雍王没造反,永王造反了没有啊?!”
“永王他……没有。”杨序道。
“没有没有。”李台卿道:“永王是奉诏入京除奸佞,并非造反。”
郭千里一听,径直就在他们面前躺下了,肚皮依旧坦露着,黢黑的长毛微微晃动。
若杨序、李台卿有胆量,此时只需忽然暴起、用匕首给郭千里开膛破肚,也许就能助李璘成就大业。
可两人只是看着那一撮黑毛发愣了一会,悻悻地退了出去。
郭千里睁开一只眼看着他们的背影,嘟囔道:“永王这废物,都不敢亲自来见我,竟还想当皇帝。”
他翻了个身,就要再睡过去,却有亲兵过来,递上了一封信。
郭千里一看那笔迹,当即精神起来,倏地站起身道:“好嘛,总算要回来了。”
***
李璘一脸期待地迎回了杨序、李台卿,问道:“如何?”
“臣等有负大王重托,未能说服郭千里。”
“怎会如此?”
李璘好生失望,如此一来,他就不能通过武力控制宫城以及百官了。
一旁,季广琛见状,正打算开口劝李璘退而求其次,放弃登基转而助太上皇重掌权力。
登上权力巅峰的路本就该一步一步地走的。
然而,杨序见到李璘如此失望,先开口道:“臣有一个办法。”
“说!”
“长安城的文官武将们之所以不配合,无非是因为轻视大王,认为大王兵力不多。大王若在夜里把士卒们悄悄派出城外,待到白天再当众列队入城。造出有援兵源源不断的景象,长安官民自然会敬畏大王,奉大王为天子。”
季广琛一听就皱了眉。
这几日江陵没派出更多的援兵来,他觉得十分奇怪,已经派人去打探了。说回眼前,要想服众,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用小伎俩来提高威望,等到李琮召集各路勤王兵马,或者薛白举范阳兵马杀来,依旧难以抗衡。
他正要开口相劝,李璘已拍掌叫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