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郭锁忽猛地向一旁的石阶上撞了过去。
“拉住他!”李隆基喝道。
禁卫与宦官连忙去拦,可还是晚了些,郭锁已撞得头破血流。
李伊娘方才还问薛白会不会伤了郭锁,转眼就见这场面,吓得捂住了嘴。
“快,救治他……”
混乱之中,薛白大步上前,伸手一探,发现郭锁还有气息,安排救治的同时,他目光迅速地掠过众人。
过了一会儿,李隆基喟叹着开了口。
“此间没有外臣,朕不妨与你等说出实情。很早之前,朕就知道这是朕的孙儿李倩,当年,朕之所以忍痛赐死三个儿子,正是听闻李瑛被废之后,还暗中派人联络旧部,朕误以为他要造反,后来方知他是要接走妻儿。”
竟与薛白所想的一样,李隆基也以此事做为确认他身份的理由,说着,甚至伸手拍了拍薛白的肩。
“现今常有人质疑这不是朕的孙儿,奇怪一個身在东宫的孩子为何会出现在驸马薛锈府中,奇怪为何会有他下落不明甚至夭折的说法,可是不是朕的孙儿,朕难道还能不清楚吗?”
说到后来,李隆基痛心疾首,老目含泪。
高力士见状,上前与薛白道:“太上皇这些年一直在探查当年之事,正是因愧对殿下、怜惜殿下,才万般回护于殿下,也为殿下能成为大唐栋梁而欣慰啊。”
这般说,只不过是给出了一个当年之事的大概脉络,各种细节、每个时间节点发生的事情都是没补足的。
骗一骗别人可以,薛白却是不信。
在薛白看来,也许李隆基知道的确实比别人多些,知道薛绣蓄养私兵,知道李瑛派人回过长安联络,因此一见到郭锁,便想到居然还有没杀掉的李瑛部下,那肯定是当时不在蓝田驿。但是为了接走妻儿,送到薛锈府中,这肯定是顺势瞎编的。
可笑的是,这一切最开始就是他自己设计的,现在遂了他的意,所有人都在配合他的表演。
这让他想起了杨慎矜、薛灵当年在御前认亲的情形,那两次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薛白不是他们的儿子,他们自己也知道,那为何还愿意认一个假儿子,有利可图而已。
现在是第三次,道理也是一样。
李隆基、李琮,并不比杨慎矜、薛灵之辈高贵多少,只要为了趋利避害,堂堂皇室也能与一个滥赌鬼同样德性。
或许,当有更大的利益趋动时,李隆基也能千万百计地去证明薛白真是他的亲生父亲。
不论如何,薛白得到了宗室的认同。
当他拥有足够的权力,自然会有人替他证明他配得上。
宗正卿李祗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万分欣慰地道:“天佑大唐,储位回到了最有资格继位的李氏子孙手中,何尝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天佑大唐!”
众人举杯共饮。
随着这一杯酒,薛白能感受到李唐宗室们对他的敌意迅速地消减下去。他们真的开始把他当成侄子、兄弟,视他为李倩。
“殿下,我来也敬你一杯。”
咸宜公主李娘端着酒杯过来,一只手捂在她那颇为丰满的胸前,似乎担心薛白那居高临下的目光破坏了姑侄之间的亲情。
薛白杯中的酒已经被他倒掉了,举着空杯与她碰了一下,装模作样地饮,却连嘴都没碰到。
这拙劣的表演却让李娘倍感荣幸,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以前的事是我不对,其实啊,当时我一看你,就觉得可亲,莫再怪我了可好?”
薛白却只是点点头,李娘摸不准他是何态度,又说了几句没用的,“咯咯”笑了两声退下去。
之后,宗室们一个一个地上前敬薛白,由着他滴酒不沾,他们自己一杯一杯地干尽杯中酒。
他们把自己灌醉,然后认定了薛白是李倩,那种祖宗社稷被篡夺的不甘与屈辱感,也随着这一杯杯酒被麻醉、被驱散。
那些想阴谋篡夺李唐社稷的人才要不甘,看,现在李唐社稷牢牢掌握在李唐子孙手中了。
当然,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宗室子弟不满,私下嘀咕着。
“即使他真是李倩,他阿爷谋逆,还有何资格当储君。”
说话的是李隆基第二十子延王李玢的儿子李偃,正与兄弟交头接耳,却忽然有人凑过来揽住了他的肩,是嗣歧王李珍。
李珍大概是有些醉了,或是借着醉意故意讥讽。
“这你就不懂了。我大唐开国之初,高祖皇帝为了名正言顺,追溯了老子为祖,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可我们真是太上玄元皇帝的子孙吗?你是吗?我是吗?哈哈哈,这重要吗?”
“歧王叔,你醉了。”
“我们是不是太上玄元皇帝的子孙?都几十代人了,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都认为我们是,这就够了。但我告诉你……”
李珍没再说下去,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脸,又往李隆基的方向一指,似乎意识到这动作大不敬,迅速收回了指头,讪笑几声。
他显然是有所不满的,可却不知如何发泄,干脆找了一支箫吹了起来。
“今日良辰佳节,臣为太上皇助兴。”
……
李隆基今日的一番话,在宗室当中还是重新树立了威望。
至少他是有主意的,既然不能再除掉薛白,那就主动接纳,这也是一种策略。作为太上皇,他显然是比李琮要有魄力、有决断,能成为宗室的主心骨。
而薛白得到了认同与支持,不论心里怎么想都得对李隆基表现出孝顺,才能得到官员们更广泛的支持。这样一来,李隆基的权力地位又有一些提升。
守着寂寞,苦心孤诣了这么久,终于有了收获,李隆基心中高兴,正在继续与薛白演绎祖孙情深,忽然听到了一阵箫声。
这箫声十分动听,吹箫的正是李珍,技艺高超,可谓是绕梁三日。
然而,他吹的却是《霓裳羽衣曲》。
薛白能很明显地看到李隆基脸上欣慰的笑脸僵了一下,一瞬间似有杀意毕显。
那是嘲讽,李珍不知为何而失落透顶,竟是在嘲讽李隆基没能守住最宠爱的女人,还要如此与薛白虚以委蛇。
这同时也是对薛白的嘲讽,讽他要么是丧尽道德,枉顾人伦,要么是假冒皇孙,阴险狡诈。
总之,李隆基与薛白都虚伪至极,为了权力颠倒黑白。
李珍受够了他们满口的谎言。
薛白淡淡瞥了李珍一眼,再次与李隆基对视时,发现李隆基眼中的杀气却已烟消云散了,仿佛没听到那支《霓裳羽衣曲》般,继续以和蔼的表情说着方才未说完的话。
“朕现在过得很开怀,打打骨牌,看看戏曲,不必为国事烦忧,社稷交给伱,朕很放心。”
这句话,李隆基说得很真诚,可偏偏耳边的配乐还在响,使他的话听起来隐带着些威胁之意。
他为了消除这种威胁感,笑得更真诚了些,补了一句。
“朕很放心。”
***
薛白出了太极宫,先是去看了郭锁。
除了诊治的大夫,薛白还特意让李遐周来看了一眼。
郭锁还未醒来,躺在那儿,头上的伤痕触目惊心。
李遐周俯身看了会儿,道:“并无性命之忧,这种外伤,殿下唤贫道来可谓是杀鸡用牛刀啊。”
他颇通医术,对练丹更是精通,因此一直在为薛白研制火药。有了这层关系,薛白对他也是十分信任,招手让他到外面谈。
“伤势你也看了,他是真心求死,还是在演戏。”
“能撞成这样,可见力气极大,不死是因为侥幸,不会是算好的。”李遐周给了结论,道:“他必是真心求死。”
这答案与方才的大夫所言相同,薛白又问道:“那你觉得,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李遐周捻须沉吟,半晌,方才摇了摇头。
“暂时还看不出来。”
“那你便以为他治病的名义与他相处一段时日,观察他的癔症是何情形。”
“也好。”
“别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丹药给他吃。”
李遐周答应下来,却是抚着长须,问道:“殿下认为他是装疯,莫非是怀疑他别有目的?”
“你既喜欢装神弄鬼,依你所见呢?”
“我看此人质朴,或许他所言就是真的。”
方才薛白相问,李遐周说看不出来,现在说的就是推测了。
薛白不再理会他,趁着天色还早,又到政事堂去见了见颜真卿,既是向岳丈拜年,也是担心年节之际朝中出什么事。
到了官署,恰见颜真卿与颜春卿并肩而出,正在谈论朝廷今年国用不足的问题。
彼此相见,聊了几句,也只能把这个问题留待明年解决。
颜春卿的能力虽然逊色于他几个兄弟一些,却是接替薛白在偃师县主事的人,相比于颜真卿的守礼刚正,反而更算是薛白的心腹,薛白近来正在考虑让他担任礼部侍郎。
“殿下身上有丹药的气味。”颜春卿吸了吸鼻子,忽问道:“可是方才见过了李遐周?”
薛白不由诧异于颜春卿鼻子竟这么灵,还有这样的判断力。
当然,颜春卿曾久在偃师与李遐周十分熟悉,这也是一个原因。
“大伯竟如此料事如神?”
“不是料事如神,而是知道李遐周近来正想着给殿下出主意,看来,他是忍不住求见殿下了?”
薛白这才知道颜春卿能仅凭气味就猜到自己见了李遐周的原因,但此事却是出于巧合,事实上,李遐周什么主意都还没说。
他心中好奇,遂故意问道:“大伯以为他的主意如何?”
“虽能使朝廷骤得大量的土地、人口,减缓眼下的国库负担。但非议极大,恐怕是不妥……”
颜春卿说到这里,站在一旁的颜真卿却已看出来了,薛白根本还不知道李遐周想出什么主意,开口打断。
“李遐周玩世不恭,信口开河,不过是说笑罢了,他尚且未与殿下提,阿兄却当了真。”
“原来。”
颜春卿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薛白是在套他的话,连忙苦笑道:“确实不是甚好主意,殿下不听也罢。马上便要过年了,不如往后再谈?”
薛白心中已猜到了几分,也不追问,与他们道了别,自转回少阳院。
大明宫的宫门外,能看到远处的长安街巷上已很有烟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