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很聪明。”薛白不动声色,“你不必太过敌视我们,我们虽不是东宫一系,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却可以与东宫合作。”
裴冕留意到他说是“我们”,却不知指的是他与杜家还是与贵妃。
“东宫不需要与人合作,你也不配。”
“我要你办两件事。”薛白自说自话,“一是把老凉与姜家兄弟的家眷带给我。二是,李林甫必定要查我的身世,让他交给你来查。”
裴冕不由皱眉,不悦道:“我只是一个八品小官,你让我做这些?”
“现在知道你是八品小官了?蓄养死士时怎就不知道?”
说着,薛白微微将身子前倾,给裴冕压迫感,又道:“当我不知你是如何怂恿王鉷陷害杨慎矜吗?王鉷马上要成为御史中丞,你这功臣必会升为监察御史,不是吗?”
裴冕眼一闭,惊诧于眼前的少年已有这般敏锐的嗅觉。
***
就在丰味楼边的宅院中,达奚盈盈脚步匆匆,赶到偏堂。
一个颓废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那里,正是李琩。
“阿郎怎来了?”
达奚盈盈妩媚一笑,往李琩怀里坐去。
李琩却是抬手挡了她,叹道:“在花萼楼熬了整夜,今日是真累了。”
他脸上发黑,确是很疲倦了,经不起这女人厮磨。
“那阿郎是有事才来的。”
“是啊,散了宴还让娘与杨洄拦着说了大半日。”李琩道:“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薛白。”
“薛白?”
“此人或许还名叫薛平昭,这是当时买卖官奴时过贱立契的文书。”
达奚盈盈仔细听了详情,包括了薛白在御前认亲之事,再细看那文书,她柳眉一皱,问道:“如何没用手印与衙署信印?”
“李哥奴要走了,你拿抄录的查吧。”李琩道,“我得走了,你知道十王宅的规矩。”
“奴家送阿郎……”
达奚盈盈目送着李琩的背影,却是微微叹了口气,招过手下管事施仲。
“薛灵这名字,你可有印象?”
“有,小人忘了谁也不会忘他。”施仲摇头笑道:“一个滥赌鬼,还欠了赌坊不少债。”
“去看看他今日是否有来赌?若来,让他倾家荡产。”
说话间,达奚盈盈走上阁楼,向丰味楼看去,见到一个少年郎牵马离开,让她想起了这几年来往过的崔宗之、岑参、刘长卿、崔颢……
***
天色暗得很快,长安城再次点燃了一盏盏花灯。
薛白走到范阳卢氏的大花灯前时,杜有邻夫妇已到了,只是卢丰娘脸上微有些尴尬之色。
她堂兄本已带着女儿到平康坊了,路上却听说“那御前写《青玉案》的薛白向右相提亲,被拒绝了”,于是又转回去了。
倒不是因此不喜这桩婚事,而是眼下不是相看的好时机,范阳卢氏一惯不喜欢引人注目……须知去年韦坚案就是在上元节发生的。
唯独让卢丰娘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薛白,你来了,可吃过了?”
“吃过了,果然这般看这花灯更好看。”薛白看着卢家的那花灯点头不已,“不虚此行。”
卢丰娘方知他还没有听懂她的言下之意,也因此放松下来,转头向杜有邻道:“郎君,你也赋首诗吧?”
杜有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负手沉吟,当即便吟了一首。
“长安星火照元宵,十里花灯尽迢迢。趁月欲看灯下字,老眼忽觉少年遥。”
不说好坏,这天宝年间像是人人都会作诗。
薛白夸了几句好话,跟着这对夫妻游玩。
他原本打算在家歇息,今夜其实是被迫出游,不过逛了一会,渐渐还是融入了这上元节的气氛中。
随处可见穿着彩裙的小娘子,或执着团扇,或提着灯笼,为这灯节增添无数艳丽。
对街的人群中忽然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那是个四旬左右的中年人,丰姿不凡,举止优雅,穿的只是普通襕袍,却有种正气凛然、铁骨铮铮之感。
薛白还在回想是何时见过对方,杜有邻已与卢丰娘低声道:“老夫方才好像看到颜少府了。”
少府是县尉的美称,由此,薛白马上便想起那是谁——长安县尉颜真卿。
他遂转身往那边跟过去。
找了一会,只见颜真卿正在一个摊子边,抚须看着字谜,须臾给摊贩递了一串钱,提笔答了十余张字谜,从摊贩手里接过一个扎得很漂亮的花灯。
薛白遂上前,眼见那摊贩要将十余张纸揉了,连忙上前。
“慢着。”
“郎君可要猜字谜,一文钱猜两个,猜中十六个送花灯一盏。”
薛白拿出一大串钱,笑道:“我猜不中,可否把这些卖我,我学一学。”
摊贩大喜,生怕这小郎子反悔,连忙递过那有了答案的字谜纸,接了钱。
薛白接过一看,首先看到了一列与他水平差不多的字迹,写着“是非只为多开口”,目光往下一看,却是个楷书的“匪”字。
虽只是个匪字,却骨力遒劲,气概凛然。
每一张都大概看了一眼,再转头,只见颜真卿又在下一个摊子前猜谜了,薛白再次跟了过去。
……
一盏花灯递到颜真卿面前,他手里却已有四盏,不太好拿。
于是他转过身,开口道:“少年郎,你跟着老夫何事?”
正在翻看手中纸条的少年转过身来,上前执礼,道:“颜少府上元安康,晚辈是喜欢颜少府的字,故而……”
“拿着。”
薛白话音未落,两盏花灯已递到他面前,颜真卿笑道:“帮老夫拿着,空了到长安县衙来,给你一份字帖。”
“多谢颜少府。”
薛白才接过花灯,八枚钱币又被递了过来。
颜真卿道:“再替老夫猜个花灯可好?”
“好。”
薛白当即去寻了个字谜摊子,先是花了八文,却是错猜了两个,只好再花了一文。
颜真卿手里又添了个花灯,过来一看,才意识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能全猜中的,于是又递了一文钱过去。
薛白笑笑,也不拘泥,直接收下。
此时一名美妇恰好转过身来,见了颜真卿,忙上前替他接过手里的物件,抿嘴一笑道:“郎君你中计了,三娘是从这里开始猜的,这边的花灯全被她拿走了。”
“好吧,愿赌服输。”
颜真卿抚须朗笑,颇为开怀。
他从薛白手中接过花灯,道:“莫忘了来找老夫要字帖。”
薛白见他带了家眷,不便多打扰,行礼告辞。
再看了看手中那许多颜真卿的真迹,他便觉得上元灯会收获满满。
暂离了那些权术之争,大唐盛世的繁华才算是真正映入他的眼帘。
第72章 亲近
许多人都曾早作打算,上元节三日都要彻夜游玩,结果到头来还是困得提前回了家。
杜宅,眼看主家回来,门房连忙迎上。
“阿郎回来了,还未到子时吧?”
“子时之后上元节已过,再逛亦无了趣味。”杜有邻忍着哈欠,吩咐道:“端几样小菜来,我与薛小郎喝两杯。”
三人在夜市买了些酒、桂花饮,以及一些小食,在后院花园坐下,对着那圆圆的月亮。
卢丰娘也是上桌的,开口又是絮叨那些事。
“薛白,你与五郎都到了成婚的年岁,世家子弟成婚晚了要教人笑话的,你们成了婚再去科举,否则让人榜下捉婿了……”
“妇人之见。”杜有邻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若让他们早早成了婚,岂还有心思在学业上?”
也就是这件事,卢丰娘坚定地反驳了她的夫婿,道:“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趁早成了婚,一两年心就定了,才好准备科举。”
杜有邻淡淡道:“不必一两年,他们明年皆可中榜。”
“真的?一场就能中?!”卢丰娘惊讶道,“十六七岁的进士,我大唐还未有过吧?有吗?郎君。”
“都安排妥了。”杜有邻也不知有无,云淡风轻摆了摆手,“若非如此,我岂能容五郎近来这般放肆?”
薛白笑了笑,心道杜有邻平时真是什么都不与妻子说。
眼下是他最需要结关系网之时,婚事自是一个重要手段,有姻亲互相帮助方好度过这最艰难之时。但恰因如此,更要慎重……
卢丰娘还在喜笑颜开,杜家姐弟也从丰味楼回来了。
今夜良辰美景,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小酌。
“这官可真是不好当。”杜五郎道:“就说今日这王郎中,白日里应酬,入夜了宴请。到了子时,还得赶到兴庆宫御宴,陪陛下洒金钱。”
薛白听了,有句话在脑子里,没说出来。
——李隆基只要把处理国政的时间省出来睡觉,再拉着准备休息的官员们玩乐,就能让众人觉得他还没老。
反正这位圣人绝顶聪明,百官以为他半个夜晚就办了桩谋逆案,实则他半个时辰都没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