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官员不说九成,至少有七成的人对皇权都是持观望的态度,薛白如今能顺利掌权,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韦见素这些资历深厚的老臣在镇场面。
另外,现在才刚开始收回寺产,主持此事的宰相就倒台了,事情必然要受到影响。
薛白遂上前,双手扶着韦见素,道:“我们才刚刚开始革除积弊,韦公岂可受人离间,现在就离我而去?”
“老夫只怕走得晚了,就要尸骨无存喽。”
“韦公何出此言?”
“殿下信任元载,元载又称我兄弟谋逆,如此大罪,我百口莫辩啊。”
“韦公放心,我方才已叱责了元载。”
薛白好言相劝,又承诺不会追查韦伦,并称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暗中阻止他们收回寺产、中伤韦见素,他肯定是不会相信的。
如此,好不容易才安抚住韦见素。
送走了韦见素薛白又召见了李岘。
李岘上来的第一句话也是“殿下可否停止灭佛?”
“不。”
李岘神色一肃,道:“臣此来,乃因担忧殿下受元载蛊惑而大兴冤狱。”
“李公放心吧。”
“臣听闻,元载亦是笃信佛教之人,今收回天下寺产无妨,何以攻讦排挤同僚?”李岘道:“此前元载尝与王缙论佛,言‘国家运祚灵长,乃因素积福业所致,福业冥冥中已定,虽时逢小乱,终不能为害’,转眼他便争权夺势而罗织罪名,不怕因果报应。”
薛白不由想到以前确实在元载手腕上看到过一串佛珠,而这次召见那串佛珠已经不见了。
***
“事情不是很明显吗?这有什么难看明白的?”
这天傍晚,当薛白问起杜五郎的看法,杜五郎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看得很清楚啊,眼见为实。”
“是吗?”薛白坐在宣政殿的门槛上问道。
这里地势高,能望到远处的长安城,正被一片晚霞所包围,显得无比平静。
“你就是在深宫中困得久了,简简单单的事也看不清楚了。”杜五郎道:“我去看过了那小和尚,就是个单纯无知的孩子,能是什么谋逆大案。你还不信我不成?”
“信你。”
“嘿,依我说,元载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那人野心勃勃的,为了当上宰相陷害韦见素,不是很正常吗?”
“是啊,他看似说王缙、杜鸿渐,不经意地引出一个不起眼的韦伦,正是构陷人的好手段。”
“才开始做事就内斗。”杜五郎嘟囔了一声,分析道:“现在的京兆尹杨绾是个好人,他审过了净言小和尚,什么都没审出来,说明是元载说了谎。”
薛白回过头,看了杜五郎一眼,忽道:“权力场上,哪有简单的好人坏人?”
“哦。”
因这件事,杜五郎想起了很多年前,杜家也是这般被人陷害的。
他挠了挠头,也分析不出更多的事情来。
“反正,我亲眼所见,小和尚不是逆贼,童言无忌而已,能把他放了吗?”
“放了吧。”
薛白说着,目光悠远,沉醉于远处的风景……夕阳中的长安楼阙。
***
两天后,京兆府狱。
狱卒带着净言小和尚出了牢房,向等在那的年轻男子赔笑道:“五郎又来捞人了,慢走。”
“我是按规矩办事吧?”杜五郎笑容可掬。
“是,是,京尹也说五郎是个规矩人。”
“我啊,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杜五郎自嘲着,招了招手,让净言跟着他走。
净言连忙双手合什,道了声“阿弥陀佛”,匆匆随杜五郎离开。
两人走上长街,他回头一看,只见师兄们都被带往东南方向。
“他们回大慈恩寺去。”杜五郎道:“寺庙只留佛法最高深的三十人,到时殿下要亲自考校,你年纪小,肯定留不下了,跟我去见识一下还俗的快乐。”
他觉得薛白灭佛却冤枉了这个小孩子,怪不好意思的,有心补偿一二。
“可是我……”
“可是什么可是,走。”
路过平康坊,净言连番往平康坊的方向看了几眼,可杜五郎却没带他进去,而是继续往东市走。
最后,两人走进了东市的丰味楼。
杜五郎信手拈来,很快安排好了一些菜肴。
糖醋排骨、煨羊蹄花、软酥猪腰、青螺炖鸭,还有一盘烤羊肉,洒上香料,让人食欲大开。
等到菜全都摆上来,杜五郎与净言对视了一眼,净言果然露出惊讶之色,没有马上开动。
“嘿,你在牢里饿坏了吧?这些可都是荤菜不还俗,你可是吃不到的。”
“这……”
“吃吧。”
杜五郎并不客气,当先拿起一串羊肉,从尾到头一把撸进嘴里,大快朵颐,好不容易把热乎乎、香喷喷的肉咽下去,他大呼过瘾,又招呼净言吃。
“反正你也当不成和尚了,来吧,体会一下俗人的快乐。”
“好吧。”
净言无奈,只好摘下脖子上的佛珠,跟着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两人竟还真就把五盘肉菜一扫而空。
杜五郎吃得高兴,摸着肚皮,想了想,担心没招待好刚还俗的净言,又让人上了一壶酒来。
很快,净言喝得脸红,终于不像之前那样拘谨,话也多了起来。
“我法号净言,因为师父总让我噤言,说我没有脑子,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乱说呢。”
“我们是朋友,你有话尽管说。”杜五郎道。
净言打了个酒嗝,抱着酒坛道:“我还以为,五郎要带我去平康坊哩,没想到只是吃肉,嘿嘿。”
“嗯?”
杜五郎疑道:“只是吃肉?你吃过肉吗?”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羊肉,吃过鱼脍、鹿舌,这么薄的一片,味道好鲜,比这个炖鸭好吃。”
净言似乎醉了,嘟嘟囔囔地说了好一会,之后问道:“五郎,若我还俗了,是不是就得种地、交租庸调了?”
“什么?”
“可我不想种地,不想交税,嗝,我想一直当和尚,不劳而获,寺产有很多很多的佃户,他们能养我一辈子哩。”
下一刻,净言拉住他的手,把他的食指放在嘴里含着。
“你做什么?”杜五郎吓了一跳,连忙抽了回来。
“施主高兴吗?小僧……嗝……”
杜五郎揉了揉眼,怀疑自己醉了。
他定睛看去,发现小和尚年纪虽然小,但长相清秀,十分可爱,而醉后两颊微酡,目光迷离,竟有一种奇怪的……风情?
“你这是怎么回事?”杜五郎不由推了推净言,惊问道,“你不是出家人吗?”
“五郎真的……一点都不懂出家人的快乐。”净言嘟囔道:“就平康坊那种地方,驸马都玩腻了。你就带我吃肉,谁没吃过肉啊?小和尚要像师兄们一样逍遥快活。”
杜五郎呆在了那里。
他听着净言醉后颠三倒四的叙述,已大概能够明白,大慈恩寺里的和尚权贵们有着怎样快活的生活。
“薛逆。”
净言忽然吐出了这个词,然后眼泪哗哗地就往下流,喃喃道:“薛逆篡了大唐的江山,还要抄没师父的寺产,大恶人!大恶人!”
杜五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问道:“那,你们要谋逆吗?”
“不是谋逆。”净言天真无邪的脸上摆出小孩子独有的认真表情,做了个“嘘”的动作,告诫杜五郎道:“你不要乱说哦,我们不是谋逆,是匡扶社稷。”
杜五郎透过这表情,仿佛能看到有人站在小和尚面前,也是做了个这样的动作,谆谆告诫这孩子。
可这么小的孩子是经历了多少,才会被教导成这个样子?
***
“殿下,杜誊求见。”
“召。”
薛白抬起头,只见杜五郎是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几乎是闯进来一般。
“我弄错了。”杜五郎喘着气,“怕是,元载是对的……大慈恩寺真的有人要作乱。”
“我知道。”
“怎么办?把他们都捉起来?!”
“不,不能跑偏了。我们在解决的是隐田隐户的问题,不能被带入权力纷争的陷阱里。”
“可是有人想要害你。”杜五郎还在惊愤,以手指着外面,怒道:“他们……他们……”
“若真是谋逆,那么点大年纪的一个小和尚能知道吗?他能知道,是因为大慈恩寺里多的是人骂薛逆,整个长安都多的是人在骂薛逆,查得过来吗?”
薛白倒是有自知之明,道:“一旦要查,这案子就会没完没了,会牵出无数逆贼。”
杜五郎道:“不一样的,他们是真坏……”
“我知道,但别被左右了情绪。”薛白依旧还是与元载会面时的态度,道:“你仔细想想,我们要的是控制住他们情绪,还是拿住土地、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