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没有杀人,也没有霸占葛二娘。”
“郑直斋治他的罪有证据,你有证据吗?”
“他没有!我知道他没有!”
“这案子的卷宗我看了很多遍了。”崔祐甫道:“封小勾是否冤枉,不是靠你喊出来的,只看证据。”
辛娣大哭,一个劲地说她丈夫是冤枉的,偏是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
“回去吧。”
“凭什么啊?世道那么乱,那些败兵到处杀人、抢劫,朝廷不杀他们的头,凭什么治我男人啊?”
崔祐甫了然,他就知道辛娣之所以到处喊冤就是因为不服气,当时是乱世,人命如草芥,确实还有很多更恶劣的罪行发生。
“治的就是你们这等侥幸之心,大唐社稷尚在,朝廷纲纪法度尚在。杀一个封小勾,便是要天下人知道,世道还没有乱!”
官威凛然,压得辛娣无话可说,她唯有哭。
崔祐甫遂将她赶了出去。
可他叹息一声,招过随从,吩咐拿些钱去给辛氏,让她还乡好好过日子。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就在次日,大理寺竟是发文,要重审封小勾一案。
崔祐甫闻言,有些诧异,首先的反应是问道:“可是辛氏提供了新的证据?”
“中丞,是元载。”
听到这个名字,崔祐甫微微皱了皱眉。
前来奏事的御史遂把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说是辛氏原本都被送出皇城了,但还未出城便遇到元载的人。得知她的情况之后,元载就亲自到大理寺查看了卷宗,没多久,大理寺就要求重审案件。
“几个宰相当中,韦公年岁已高,想必两三年内便要致仕。朝堂中最有资格拜相者,正是中丞与元载。此番,元载借着灭佛一事,权威愈隆,对中丞虎视耽耽,显然是要借着此事对付中丞。”
崔祐甫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而是道:“元载没有权力干涉大理寺办案。”
“是,他确是越权了,但他还命人弹劾郑直斋办事不利,包庇鄠县寺庙,与僧侣勾结,侵占鄠县田地。中丞,他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
***
宣政殿。
元载正捧着卷宗向薛白禀报着。
“郑直斋出身荥阳郑氏南祖第八房,他父亲官任池州刺史,他们家乃是高祖下旨禁止互相通婚的七姓十家之列,但郑直斋的妻子依旧是博陵崔氏之女,他自诩才华横溢,可并非通过科举入仕,门荫之后,受到当时剑南节度使李宓的举荐,擢为掌书记,随太上皇归朝,迁为鄠县令。这人恃才傲物,自谓门第、文章高于旁人。”
薛白道:“我知道他,‘天朗则有五色云,人佳则有郑直斋’,也算是在长安曾颇有名气了。”
元载心中一凛。
他心想,郑直斋有狗屁的名气,那句自夸之语也只不过在极少数认识郑直斋的人之间流传。而殿下竟然能知道,可见殿下身边自有另外一批人为耳目,探查大事小情。
“臣之所以留意到郑直斋,并非是因为这次的案子,而是他与豫王一系走得很近,明目张胆地保庇佛门,郑家本就在京畿有不少良田,郑直斋人还未到鄠县上任,郑家就已经在县中置了一座大宅,县郊置了别业,别业占地三十七顷,田庄溪流、竹山桑园应有尽有,这个别业郑家之所以能拿下来,与法善寺有关,佃户也是法善寺替他打点。”
元载说到“三十七顷”的时候特意顿了顿,瞄了眼薛白的反应。薛白根本就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是事情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这让元载愈发地小心翼翼。
“封小勾这案子,臣一听就知道是郑直斋故意杀人立威。自臣查抄寺产以来,郑直斋始终不肯配合,反而是鄠县县尉荀鹏极力支持,荀鹏自幼贫穷,有济民之志,他科举出身,办事得力,曾数次上书揭郑直斋之过。封小勾作为捉不良帅,正是荀鹏的得力助手,郑直斋乃争权,遂杀之而后快。”
薛白终于开口了,道:“说事就说事,你故意一直提他们的出身,是在揣摩我的好恶?”
“臣不敢!”
元载这人就是欠教训,总是要敲打几下才会老实。
但他办事确实是得力,脸皮也厚,忐忑不安地认了罪,很快又继续提出他的主张。
“臣只是看那辛氏只身跋涉,入京告状十分触动。若非有大冤情,她何以至此?臣请重审封小勾一案,倘若他真是无辜的,该还他一个清白,也得告诉为天下兢兢业业做事的官吏,朝廷法度严明!”
元载之前就试探过薛白,知道薛白虽然不让他借着灭佛排除异己,但却允许他一点点地把地方上的敌对势力除掉的。
等到薛白登基以后,改税制是必然的,那些不支持薛白而坐拥大量田地的世族到时就是阻碍,当然得提前做准备。
但在薛白看来,此事又不这么简单。
从另一个方面看,这些兼并土地的世家大族虽然不支持他,却是忠于大唐社稷的。相反,那些寒门庶族起家的节度使、军阀反而是分裂大唐,引起动荡的元凶。
寒门庶族在崛起,在反抗世族,甚至可能在往后的两三百年间不断地消除世族。可他们没有凝聚力、没有领袖、没有纲领,只有通过不断的造反来完成取代世族的任务,于是,在这个过程中,国力不断地消耗,大唐不断地衰弱。
所以,薛白要做的不是简单粗暴地消灭世族,因为没有了世族传承文化、保护中枢政权、稳定秩序,情况只会比五代十国还要更糟。
他要能够代表寒门庶族以及平民的利益、为他们争取权益,然后削弱世族解决兼并,却又保留传承与秩序,使得博文约礼的衣冠不堕。
这是一个极难把握的平衡。
因此,见了元载之后,薛白又见了崔祐甫。
崔祐甫手里的卷宗也不少,他一封封地亲口给薛白详细地说。
“且不提封小勾残杀葛三一家这个案子,他身为捉不良帅,平素飞扬跋扈、欺男霸女之事并未少做……”
薛白道:“我知道,鄠县人都骂他‘疯狗身上没好肉,恶吏横行作孽多’。”
崔祐甫愣了愣,目光扫过手中的宗卷,并未看到有这句话,不由惊讶于薛白竟连这些小事都能了如指掌。
可见这位殿下虽然居于深宫,身边却还有别的打探消息的人手。
这让崔祐甫心中一凛。
好在他也没有任何的虚假之言,一五一十地把案情说了,最后道:“殿下,元载使人弹劾郑直斋之事极为可笑,哪怕郑直斋甫一上任便在鄠县买宅置田,他用的是自家家财,不曾搜刮民间一粒粮食,何以因此而被弹劾?!”
虽说郑氏的家财往前追溯,也是数十年间从百姓身上一点点地搜刮来的。但确实,朝廷没有道理追咎他的别业,至少,依目前的法度是没有。
“是啊,因此弹劾郑直斋的奏折都被否了,崔中丞不必如此义愤填膺。”
薛白对崔祐甫的态度还是颇为亲善的,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以朋友的语气说话。
“谈郑直斋的问题,无非是些家产的问题。可封小勾的事,却事关人命,不可不慎。”
崔祐甫道:“元载党同伐异,攻讦郑直斋是事实。封小勾一案,罪证俱在,鄠县到京兆尹、大理寺,一应文书俱全,元载无故干涉,臣请治元载之罪。”
“不急。”
“殿下,若元载能为了党同伐异而操弄事实,朝堂纲纪何在?!”
薛白故意揉了揉脑袋,作出头痛的样子。
今日,崔祐甫与元载的争执,对他而言就好像大唐世族与寒门之间的冲突一样难以解决。双方都有缺点,也都有可用之处。
郑直斋与封小勾的案子也很典型,一边是兼并土地的世族,温文尔雅;一边是寒门小吏,既是受害者,却也有像地方武装势力那样跋扈的一面。
“臣请殿下收回成命。”崔祐甫不理会薛白装头疼,道:“此案,正法纪、肃人心,能警醒世人动乱已过去,法度尚存。若为元载利用,坏的是朝堂纲纪。”
“说了,别急,待颜泉明到了便知。”薛白道,“此番他巡查京畿,已查过此案。”
崔祐甫一愣。
他知道前阵子,颜泉明便以刑狱使之名巡查京畿,本以为是为了监督抄没天下寺产一事。没想到,对这样一桩小案也十分关心。
关键是时间,长安这边才引发冲突,颜泉明却已经快回来了。此事有几种可能,一是颜泉明对京畿发生的所有案子都过问了一遍,但这不太可能,他不会有这样的精力,一般都是抓几桩大案,起到震慑作用;二是恰好,封小勾的案子颜泉明仔细查过,查出了新的问题;第三种可能是元载早就想要利用这个案子来对付郑直斋,而薛白在元载身边安插了人手,提前知晓了此事,派颜泉明去核实。
崔祐甫倾向于第三种可能,这意味着,元载虽是一条恶狗,却还是被薛白牵着绳子的。
他稍稍安心了一些。
“既如此,臣静候……”
正此时,有宫人匆匆入殿了。
监国太子正在与御史中丞会面,这种时候当然是不允许有人擅闯的,显然,现在是出了十万火急之事。
“殿下,陇右八百里加急!”
“信使呢?”
宫人们有些慌张,连忙将信使带来,将一封着漆的信封递给了薛白。
薛白没有马上拆开,而是交人核验过封漆之后才打开来。
看过之后,他脸上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以十分平静的语气对崔祐甫道:“吐蕃兴兵了,达扎鲁恭进犯陇州,号称三十万大军。”
此事他早有所料,虽然本以为吐蕃会等到秋天,而现在天气还热,但总的来说是意料之中。
说罢,他当即吩咐道:“请宰相与各省官员来议事。”
崔祐甫则脸色凝重。
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他原本在纠结的一桩案子相较而言也就成了小事。
大唐才从河北的叛乱之中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还很虚弱,这种时候,却要面对吐蕃的大军,就像一个病人对阵一个壮汉。
***
“今年与去年不同,去年达扎鲁恭是仓促出兵,并且分兵向西,他没想到会遇到郭子仪,因此未能攻入关中便撤兵了,即便如此,吐蕃还是占下了河西诸城,切断了我们与安西四镇的联系;今年,达扎鲁恭则是有备而来,尽起三十万大军,目的当是为了攻破长安。今年,他打出了一个理由,说是大唐拒绝了吐蕃联姻的请求,不肯给边境带来太平,要讨伐大唐。”
“无耻!”
“兵不厌诈,从此事,反而可见达扎鲁恭不可小觑。”
地图前,薛白试图让众人明白当前局势颇为严峻。
并非是此前就不严峻,而是之前大唐忙于内乱,众人斗来斗去,一直顾不上西边,忽略了边军这两年为了抵挡吐蕃军,付出了怎样惨重的代价。
“原本,河西、陇右各有兵马七万余人,剑南兵马三万余人,关中、朔方能支援边关的兵力三万人,我们与吐蕃对抗的总兵力在二十万人,但潼关一役,哥舒翰二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去岁,李光弼在剑南以两万兵马牵制吐蕃,郭子仪坐镇陇右以三万余人防秋,接连交战以来,损失近半,已只剩不到两万人,朝廷必然要再派兵马支援。”
先是说了大概的情况,眼下如何安排援军却还要另外再商议。
薛白也不能一直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遂话锋一转。
“当然,吐蕃所谓的三十万大军,不可尽信,无非是把牧民、边地百姓都驱赶出来,算在兵力当中。我大唐骁士,不说一以当百,以少击多自是无妨的……”
这些情况,或许有官员不了解,崔祐甫却是了如执掌,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不由瞥了元载一眼。
他对元载的忌惮还没有因为一场大战就完全消除。
元载作为王忠嗣的女婿,曾经也在陇右待过一段时间,对于战局亦有看法,很快也开了口。
“我们与吐蕃的和谈尚在进行,达扎鲁恭就兴兵进犯,可见此前殿下所料不差,他所谓的盟约是为了麻痹我等。他以为是出其不意,实则殿下早有准备,此胜算之一;前两年战乱不止,我等尚能防住蕃军,如今社稷安稳,实力强盛于前,此胜算之二;如今朝廷抄没寺产,国库略丰,此胜算之三;另有火药、投石车等诸多军器正在制造,我军军备远胜于吐蕃,此胜算之四……”
其实这些话也就是激励士气,凭国力,大唐确实是能赢,问题在于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比如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长安离西北边境太近了,一旦吐蕃穿过陇山防线,就能长驱直入,直抵大唐国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