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书生气,还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韩滉一见来人,不知为何,首先想到的是关羽,忍不住叉手执礼,道:“这位将军有礼了。”
“此为我军中行军司马、都知兵马使,段秀实,字成公。”白孝德遂为他们引见,“成公虽为将,以前也是明经及第,文武双全。”
然后又说了韩滉的家世,彼此寒暄了几句。
段秀实进帐之时,本就有话对白孝德说,因有御史在场就停了下来。
韩滉当他们有军情要说,识趣地告退。
他目光又一瞥,见到段秀实靴子上有些血迹,不免疑惑这是与何人交战所致,莫非吐蕃人已经打到了邠州了?
出了帐篷,一路而行,韩滉发现营中守卫的士卒们不再像原本那样肃然有序,都有些不安的样子。
甚至前方还有几个校将正在交头接耳,嘀嘀咕咕。
“真杀了吗?”
“事情怕是闹得不小……”
韩滉心中正在猜测着,忽见前方有士卒纵马狂奔过来,被白孝德营中士卒们拦住。
“何事纵马?!”
“不好了,郭晞营中,人人都喊着要杀了段将军,现在已全都披了盔甲要过来了!”
韩滉一听便知这“段将军”指的是段秀实,再想到白孝德先前所言,登时明白过来,原来杀掉军中纵马者的其实是段秀实。
相比白孝德是大将、名将,段秀实官职与名望都低得多,这么做就更显得难能可贵了。
他转过头,见段秀实已大步而出,连忙唤道:“段将军,你这是要去哪?”
“让韩御史见笑了。”段秀实道,“我去办些事情,晚些再与你把酒言欢。”
韩滉遂跟了上去,道:“将军可是要去郭晞营中,我随你一道去。”
“不必,此乃我一人之事。韩御史此来却代表了朝廷,不宜牵扯此事。”
“将军可知我为何事前来?”
显然,白孝德并没有把韩滉来的目的告诉段秀实,段秀实摇了摇头,韩滉遂再将鄠县的案子说了一遍。
段秀实听罢,问道:“韩御史所说的画像,可否给我看看?”
“稍待。”
韩滉让随从将所携带的包裹拿了过来,将画像递了过去。
段秀实看过,道:“既如此,韩御史就更不必去了。”
“为何?”
“因为此二人已经被我诛杀了。”段秀实道,“连同与他们一起杀害百姓、抢掠民女者一共十七人,现已悉数授首。”
他神态很平静,可眼神正气凛然,有不容侵犯的威严。
而方才他回营见白孝德,是请白孝德不要出面,他将独自一人去承担此事。
“韩御史只需要等过些日子事态平息了,宣读他们的罪行,即可回朝复命。”段秀实又道。
说罢,他一抱拳,径直往郭晞营中赶去。
韩滉愣了愣,依旧还是追上前,再次道:“我与将军同行。”
“大战当前,此事牵扯朝廷,反而不美。”
“朝廷命我前来,为的是整肃纲纪,而不仅在于杀人。今凶徒虽死,而纲纪未肃,于国何益?!”
段秀实眼中泛过一丝异彩,不由赞了一句。
“好!”
***
一堆堆的篝火已然被点了起来,郭晞的军营中火光通明。
披上了盔甲的士卒走到营栅处站定,拔出佩刀,呼喝道:“段秀实欺人太甚,必杀他!”
在他们看来,段秀实欺负他们将军不是第一次了,就在昨天,与他们将军交好的杨将军只不过是在大营纵马,便被段秀实杖杀。
因白孝德出面,大帅没有处置段秀实,他们将军前去申张正义反而被叱责了。
结果今日,段秀实竟悍然又杀了他们营中十七人。
此仇若不报,往后谁还看得起他们?
“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
呼喝声被风一吹,传开来,传到了营栅之外,传到了段秀实的耳中。
段秀实把腰间的佩刀解下,挂在马鞍上,然后不慌不忙地把战马系在一棵小树边。
之后,他就这样手无寸铁地往郭晞营中走去。
韩滉说陪他一起来,却没想到他原来打算这样来,不带一兵一卒,连武器也没带,简直是任人鱼肉。
说心里话,韩滉有些后悔了,彼此第一次见面,话都没说上两句,他仅仅是凭借着初见的印象就要将性命托付在段秀实身上。
可话都说出去了,哪怕只是为了相门子弟的面子也得撑住。
韩滉只好鼓起勇气,跟在段秀实身后,走进了那杀声鼎沸的营地。
顿时间,杀气扑面而来,刀光闪耀,逼得他停下脚步。
段秀实还在往前走,韩滉艰难地抬起脚步跟上,只觉双股发颤,脚上重若千钧。
“段秀实来了!”
“杀了他!”
“段秀实,我要把你的卵子割下来祭我阿兄!”
除了喊杀,扑天盖地的就是粗鲁、凶狠的脏话,恶意滔天,弥漫着一种对生命的轻视。
至于王法,在这些刀头舔血的人眼中,命都不在乎,王法算什么?
也有凶狠的士卒看向了韩滉,露出狰狞的表情,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威胁动作,舔了舔嘴唇。
韩滉太恐惧了,再也无法往前,脑子里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劝他,段秀实要找死,自己没必要陪他一起,前程无量的相门子弟,死在这里真的太不值了。
他努力与脑海中这个念头抵抗着,强忍着转身逃跑的冲动,告诉自己,逃了会被人笑话的。连带着父亲的一世英名都要遭人耻笑。
很快,两个念头都顾不得想,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求生的欲望像一叶扁舟在恐惧的海洋里飘荡。
这种情况下,段秀实还坦然自若地又往前走了十几步,笑道:“杀一个段秀实,何需这许多甲兵?我带着我的头来了。”
因这一句话,以及话里那从容平静的态度,韩滉受到了莫大的激励,也冷静了下来,身子不再颤抖,鼓足勇气,迈出脚步,跟上了段秀实。
离得更近了一些之后,韩滉意外地发现,那些群情激愤、张牙舞爪的士卒并没有立即冲上来把他们乱刀砍死的意思,只是不停地挥舞着武器,等待旁人先出头。
有时,人越多,越难迈出离开人群的那一步。
段秀实继续笑道:“我可以死,你等大可论罪而杀我,但今日你等若是兵变,连累的是郭元帅与郭将军。何不请郭将军出面,让他将我绳之以法?”
韩滉踟躇着,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开口喊道:“我奉朝廷之命前来抚军,是非对错,我亲眼目睹,有罪之人,必不姑息。”
眼看朝廷派来的御史也说话了,众士卒们面面相觑了一会,终于有人去请出郭晞。
不一会儿,郭晞便来了,他没有披甲,身上的军袍半裹着,显出高大强壮的身材,也显出胸口与手臂上的累累伤痕,面容刚毅,目光沉着。
这是一个历经百战的中年将领的形象,并非韩滉预想中的纨绔之辈。
事实上,郭晞治军虽不严,常有纵容士卒之举,却也是实打实的擅骑射,作战勇猛,屡建奇功。
看得出来,他的士卒们对他都非常敬重,他一出来,人人行礼,真心拥戴。
“段秀实,你竟敢来?!”
“我不怕死,唯有几句话想告诉将军。”段秀实道。
郭晞看了韩滉一眼,打了招呼,道:“到我帐中谈吧。”
他却没有喝令士卒们散去。
三人进了大帐,郭晞径直道:“韩御史当面,正好分说清楚。段秀实,你先杀我好友,再杀我士卒十七人,所为何来?”
“为了郭家。”段秀实答道。
郭晞大怒,喝道:“既如此,我为你着想,也当杀你士卒?!”
“我的士卒令行禁止,从未残害百姓,为世人所恶。往后也不会因为激起变乱而祸及于我的家门,使我身败名裂,便不劳郭将军动手了。”
郭晞皱眉道:“不需你惺惺作态,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说杀便杀了,往后我如何统兵?!”
韩滉在旁看着他的表情,认为郭晞其实也知道自己麾下士卒的恶行,或许是不忍处罚,最后酿出了恶果。
段秀实叹息一声,语气诚恳道:“郭元帅功勋盖世,求的是善始善终,将军如今放纵士卒为暴,天下人归罪于谁?世人不会知道他们的姓名,提及这些恶行,只会说将军与元帅的名字啊。长此以往,祸乱由将军营中而起,郭氏之功名所存几何?”
韩滉道:“段将军所言不错。”
说罢,他拿出所携带的一应文书证据,放在了郭晞面前。
“将军纵容士卒,确有恶果。鄠县一案,朝堂上争论不已,影响甚大,故而朝廷命我前来……”
“当时战乱,吃人的世道。”郭晞道:“我等平定天下,杀敌成千上万,韩御使为区区几条性命前来?”
段秀实反问道:“我等杀敌、平定天下,为的不是保卫这些‘区区几条性命’吗?”
“这不是区区几条性命,是法度。”韩滉道:“如封将军所言,长安城的登闻鼓一响,这案子哪怕郭元帅并不知情,可满朝议论的,都是郭家纵兵杀人。我这趟前来,不是为了惩治郭将军,反而是为保存郭将军的名声。”
郭晞无言以对,但眉头依旧是皱着。
道理他都懂,为难的是怎么安抚士卒的情绪。
“话说得好听,士卒们奋死杀敌而没有赏赐,粮食还得靠他们屯田自己种。你说杀就杀,朝廷说降罪便降罪,如今是群情激愤,而非我要杀你段秀实。”
韩滉沉吟了片刻,道:“将军为全军将士请到了拖欠的赏赐,如何?”
“何意?”郭晞不解。
“因将军你的请托,朝廷会送来大批辎重钱粮,犒赏将士。”
这是原本就在进行中的事,但军中显然还没有意识到朝廷因为灭佛而突然宽裕了一些,韩滉捕捉到军中的预期,干脆再卖了一个不费事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