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守在含凉殿的太常寺乐师继续奏哀乐。”高力士遂转身吩咐了小宦官。
接着,只听李隆基向他道:“你往后还是唤朕‘三郎’。”
“是,三郎。”
高力士唤了一声,像是把李隆基都唤年轻了些。
李隆基终于重掌大权,却没听到乐曲,索然无味。好在很快又想到享乐之法,吩咐人端上酒,再将他的羯鼓拿来,他饮了半壶酒,随手敲着鼓,怡然自得的模样。
不多时,杜有邻就到了。
“杜有邻拜见太上皇帝,请太上皇帝节哀。”
“赐酒。”李隆基道:“你怎不躲过来?就不怕死吗?”
“臣是宰相,岂有天子驾崩而宰相躲避的道理?”
“有些宰相的样子了。”李隆基似乎对杜有邻另眼相看,道:“记住,身为宰相,你该忠于社稷,而非任何人。”
杜有邻道:“臣谨遵教诲。”
“一会李倩就要来了,等等他吧,你我君臣对酌几杯,聊些旧事。”
遂有宦官端了小案与酒具放在杜有邻面前,杜有邻见那清澈的酒水,担心这是拿毒酒赐死自己,不敢饮。
李隆基见状,又有些看不起他,问道:“朕所赐,你欲抗旨不成?”
“圣人才晏驾,臣不敢饮乐。”
“天宝五载,你险些丧命,可知为何?”
“臣不该攀附权贵。”杜有邻应答得十分吃力,回答得愈发短促了。
李隆基道:“实情是,李亨得知你收留李倩,加之他欲联姻张氏,故意让柳??状告于你,所谓‘交构东宫’一开始指的是李瑛,是李林甫改供词。”
杜有邻一愣,完全懵了,不懂为何要忽然提这一遭。
“朕之所以赦免了你,亦是因此。”李隆基道:“一直以来,朕其实什么都知道,没有任何事能瞒过朕的耳目。”
“太上皇帝英明。”杜有邻一时分辨不了,总之就是奉承地应下。
他摸不清李隆基的想法,不知虚实,心中难免起了敬畏之心。
“朕的孙子当中,李倩最像朕。这几年,朕一直在考验他,如今时候到了,该将这社稷托付给他。你去带他过来。”
听到这里,杜有邻抬眼瞄了一下,只见李隆基光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手拿着鼓槌随意地把玩着,状态十分松驰自在,根本不像是如临大敌的样子。
看样子,这场宫变,要以太平手段解决了?
***
由几个宦官领着,杜有邻穿过大明宫,其实走得还不算久,已见到前方节节败退的禁卫正在退守光顺门,薛白则率兵步步逼近。
负责守卫李隆基的禁军将领不敢接战,一个劲地大喊。
“殿下披甲入宫,要造反不成?”
“请殿下放下武器去觐见太上皇。”
杜有邻看了看,其实薛白只要攻破玄武门,就已经没人能拦着他进入各个大殿了。
区别无非是以造反的名义,还是以平叛的名义入殿。
他遂连忙高声道:“杜有邻奉太上皇帝旨意,召太子觐见。”
边喊着,他拨开人群,赶到光顺门前,道:“还不快开宫门?”
周围将士犹豫,不敢贸然开门。
杜有邻便大声质问道:“你们守得住吗?要在宫中厮杀不成?”
终于,光顺门也被缓缓打开,杜有邻站在那,看到的是整齐的箭簇正指着他。
“我要见殿下。”
终究是自己人胆子大,先前李隆基派来传旨的宦官已经不知哪儿去了,杜有邻却还敢大步上前求见薛白。
薛白的盔甲上满是血迹,见了他毫不惊讶,问道:“李亨在宫中吗?”
“不在。”杜有邻小声提醒道:“太上皇既支持殿下,再杀下去只会落人口实。何不先祭奠圣人,登基后再行清算?”
“李隆基还在?”
“是,在紫宸殿。”
“他竟还不逃?”薛白沉吟了一会,末了点点头,道:“那便先去紫宸殿吧。”
他并不卸甲,但也不带兵,竟然就那样迈过光顺门。
守着门边的禁卫们见薛白上前,齐齐把刀箭指向他,顿时引得樊牢及其麾下将士怒叱,手中弓箭再次抬高。
一阵盔甲摩擦产生的哗哗作响。
薛白抬了抬手,一句话都没说,从一列列禁卫当中穿过,往紫宸殿走去,杜有邻连忙跟上。
在他们身后,那些禁卫不敢跟上来,亦不敢动手,守着光顺门继续相互对峙着。
走了一会,薛白道:“想必当年也是这般吧。”
“什么?”
“三庶人披甲入宫,最后还是奉诏、放下刀兵。”薛白道,“你说,他们若一直杀进去,会是如何?”
杜有邻听了,心中不由蒙上一层阴影,道:“若如此,只怕是臣这个庸才害了殿下。”
“不会。”薛白笑道:“我开玩笑的。”
往前走,大明宫显得格外空旷,紫宸殿孤零零地矗立于月光之下,白色的石阶上列着两排禁卫,大概有一百余人,是周围最后的防备力量,且效忠于李隆基。
薛白从他们中间走过,步入紫宸殿。
首先听到的是鼓声,是带着旋律的,很容易让人想跟着唱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李隆基在鼓奏新谱的《念奴娇》曲调。
见了薛白,他也没有立即停下来,而是沉浸鼓乐,直到一曲完全敲完。
在鼓声中回味了片刻,他才头也不抬地问了句。
“太子如何披甲入殿啊?”
“李亨弑君造反,我率部平叛。”薛白道。
李隆基挥了挥手,高力士遂拿着一个匣子,摆到了薛白面前。
“这是李亨联络李俨、李俅,在丹药里下毒的证据。有炼丹道士、宫人侍婢的口供,还有一颗带剧毒的丹药。”
李隆基道:“朕本想安度晚年,但既知李亨阴谋篡位。不得不出面替你守住你的位置。所幸,你回来得早,若再晚些,朕这苟延残喘的身子骨,只怕是熬不住了。”
他语气里带着喟叹,又透着和蔼与亲近,像是一个宠爱孙子的祖父。
薛白道:“我方才杀了李璬、李珍、杨洄。”
“该杀。”李隆基道:“这些孽畜,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宗室社稷,支持李亨谋逆,你杀得好。”
薛白道:“我怕我杀错了。”
李隆基摇头,道:“当年正是李璬与李亨勾结,诬告你阿爷向他讨要两千盔甲,以至于朕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李珍、杨洄亦是帮凶,这些人二十多年前便是大唐祸乱的根源,可惜朕心软,没能及早除去。”
“可李璬说,他是得了你的授意,试探张九龄。”
“朕岂须试探谁?”李隆基淡淡一摆手,“谈这些无用,当务之急是李亨之叛,这是朕的中旨,由你统率长安禁卫平叛……殿外那些侍从也带去,比起朕的安危,社稷基业更重要。”
高力士再次从御案上捧起一个匣子,摆在薛白的面前。
打开来,里面有中旨,还有兵符。
薛白看了看,包括如今统领宫中禁卫的主将李昙,李隆基也命他听从自己的调派。
“好教殿下知晓。”高力士道:“长安城现在已被忠王控制,豫王更是带兵要去截杀殿下你。”
话音才落,有新的消息送了过来。
李亨、李俶已带兵至丹凤门前,扬言薛白造反,要赶来护驾,正在逼迫丹凤门的守卫开宫门。
一个消息没有念完,紧接着又是下一个消息送来,说是李昙担心不敌,请太上皇帝暂避。
形势紧迫,高力士遂道:“殿下,大唐社稷就靠你了。”
薛白一点都不着急,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份让李昙听凭自己调任的命令,道:“我的心腹兵马被吐蕃牵制在秦陇,仓促之间只好与李昙共同对抗李亨父子,这种时候李昙若忽然倒戈就可以除掉了我吧?”
***
丹凤门。
站在门楼上望去,隐隐的光亮把长安坊划分得整整齐齐。
“论实力,李倩比李俶强得多。因此,你要做的是趁他们交锋时,杀掉李倩。”张汀正站在李昙身旁低声说着。
李昙道:“你怎么叫他李倩了?”
“确认过了,但不重要了。”张汀道:“你只要杀了他,还管他姓甚名谁。”
“他未必信得过我。”李昙道。
“李亨还有后手,我没有完全弄清楚,但应该能对李倩有所威胁。”张汀道:“他没有旁人可以合作,只能用你。”
“知道了,我会见机行事。”
张汀又道:“除掉李倩之后,怎么做知道吗?”
李昙道:“自然是拥立忠王。”
张汀摇了摇头,勾了勾手指,让他附耳过来,低声道:“到时先杀李俶,再除李亨。”
李昙一愣,见了张汀那灼灼的目光,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他们的目的是让李佋即位,无论如何都要除掉李俶,助李隆基是最好的办法。
过了一会儿,丹阳门外,李俶的兵马愈发鼓噪不已。
偏偏薛白还没有来。
李昙不由疑惑,道:“莫非出了意外,万一让李倩……”
没过多久,派去递消息的人也回来了,李昙打听了一下,得知太上皇帝以百余人围着薛白,才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