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李齐物听得结果,眼看劝不动达扎鲁恭,顿生不满。
他好好一个李唐宗室,不过是奉行太上皇的旨意来借兵,如何成了引着外寇到高宗陵寝抢掠的国贼了?
终究是不该与蛮夷为伍。
思及至此,他就打算另谋出路了。
次日,吐蕃大军再次转道,不走更快更便捷的漠谷道,而是绕道往乾陵。
乾陵离奉天更近,且常年有一小支兵力守陵,待吐蕃军一至,果然惊动了守陵的兵力,奉天县亦是立即戒备。
达扎鲁恭十分怀疑漠谷道附近设有唐军伏兵,遂假意在乾陵挖掘,实则藏兵于松柏林间,准备反过来伏击唐军,这一等就是两日。
也正是这两日,成了战局的关键。
第三日破晓之时,一支兵马终于赶到乾陵。
这天山间大雾弥漫,达扎鲁恭以千里镜望向山道尽头,见到了在雾中招展的旌旗,正是王难得赶到了。
他错过了突围的良机,再次落入了唐军的包围圈中。
吐蕃军对曾经枪挑吐蕃王子的王难得有一种天然的畏惧,若说要正面击败王难得,达扎鲁恭更愿意与薛白对垒。
可现在,他似乎已没有选择了。
高晖一直强调漠谷道险要,容易中伏,但另一件事却没有说,在漠谷道发现伏兵,无非是退回去而已,反而是乾陵一带松柏茂密,地势曲折,并不利于大军展开,尤其不适合骑兵冲锋。
所以,唐军若想围歼吐蕃军,乾陵的地势反而更适合,时间上也有利于唐军从容布置包围圈。
这是达扎鲁恭始料未及的,在见到王难得旗帜的一刻,他便预感到这场战可能要败了。
果不其然,待双方接战,王难得亲自压阵,杀得吐蕃军节节败退。
更糟糕的是,没多久,后方已有越来越多的唐军赶到,首先就是郭晞的骑兵。
达扎鲁恭不得不承认战略上他已经失败了,现在只求能顺利把主力兵带回吐蕃。
棘手的是,他已孤军深入得太远。
***
李齐物并不关心战场上的胜败,他是听雅乐的人,现在天天听的都是厮杀嚎叫,唯觉心中烦闷。
他每日在帐篷里踱着步,思忖的都是该如何获取朝廷的原谅。
这日,吐蕃军中的动静尤其大,伤者的惨叫声增多,似乎还出现了暴动,有一些吐蕃部落自行离开了,甚至还有部落跑去归附了唐军。
李齐物掀开帐帘想去看看外面的动静,却见到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看,那是他前阵子买来的奴隶,在乐曲一事上天赋异禀,原是要献与太上皇的。
“可惜啊,你本会是下一个‘神鸡童’,奈何天不遂人愿,太上皇已驾崩了。”李齐物叹息,挥挥手,道:“去吧,自谋生路。”
野布东拜倒在地,道:“我想随阿郎学曲。”
“学什么曲,这等乱世,都是无用的技艺。”
话音方落,已有兵士过来,说是将军召李齐物过去。
这次却不是去大帐,而是被带到了达扎鲁恭的马厩。
“进去。”
“你们这是做甚?”李齐物大怒,道:“我是大唐的宗室!”
“进去。”
脚下踩了一坨马屎,身后的栅栏被关了起来,李齐物回过头,只见达扎鲁恭披甲而来,脸色凶恶。
接着,高晖也被推了进来。
“将军……”
“狡猾的唐人,你们两个当中,肯定有一个人在骗我!”
李齐物见状,惊醒过来,忙道:“将军,是高晖把你引到这里来的,唐军早就设好了埋伏。”
“将军你听我说,唐军不可能在乾陵设伏,这是会惊扰高宗皇帝的。”高晖道:“他们一定是埋伏在漠谷道,因为将军谨慎,才没有中伏啊。”
李齐物道:“将军孤军深入,胜机只在一个‘快’字,乃是高晖误将军。”
“够了!”
达扎鲁恭怒吼一声,道:“你们的叽哩呱啦,我一个字都不听。我只会留一个人给我带路,等半个时辰之后大军起行,到时我只相信活下来的那个。”
“什么?”
李齐物大为错愕。
这件事在他看来是完全没道理的。
遇到问题,怎么能不去分辨因果对错,只管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呢?错杀了怎么办?还是说达扎鲁恭本就更不信任他。
指望一个蛮夷去查清真相,确实也是……
“嘭。”
李齐物脑子里还在思考着,脑袋已经挨了重重一拳,摔在地上。
他转头看去,只见高晖一脸杀气,向他扑过来。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高晖那粗壮有力的臂膀已经箍住了他的脖子,死命把他往后拖,要活活勒死他。
“放开!”
“对不住了,吐蕃人说了,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要怨你怨他去。”
李齐物脸色涨得通红,根本透不过气来。
他终于感觉到了恐怖,比起死亡,更让他恐怖的是蛮横、不讲道理。
他抛弃了长安城那安逸的生活,与豺狼虎豹为伍,豺狼虎豹是没有秩序的,想要杀他,不管有没有理由就杀他。任他怎么做都是错。
脖子被勒得越来越紧,李齐物一把捉住地上的一坨温热的马粪,猛地按在了高晖的眼睛里。
马粪糊了高晖的眼,他下意识松开手。
李齐物忙不迭就爬开,高晖已擦掉了脸上的马粪,一把捉住他的脚踝,将他拖了回来,猛踹他的背,要将他活活打死。
“啊!”
李齐物一把年岁了,筋骨松散,每一下都痛。他平时没遭过这么大的罪,只觉地狱也不过如此。
哇哇惨叫着,他的牙磕在了一块硬物上磕掉了,血流如注。
用手一摸,那是一块石头。
李齐物一把捉住那石头,猛砸在高晖的小腿上,然后趁着高晖踉跄,猛扑上去,举着石头就往高晖头上砸。
高晖疯狂挣扎,试图用那粘满了马粪的手去抠李齐物的眼珠子,摸索了好一会,终于把大姆指摁进了眼眶当中,鲜血当即从李齐物眼眶里流出。
“噗。”
“噗。”
李齐物满嘴是粪,满眼是血,手里用劲又砸了三下,终于是砸死了高晖,在此之前,他总觉得高晖是个将领,自己不可能打得过,可将领若太久不上战场,其实也不过就那样。
“呸!”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看着地上的尸体,想到开元、天宝年间那个风雅的自己,那个与陆羽品茶、与怀素辩经的自己,泪如雨下。
“大唐啊!我的大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高宗皇帝、则天大圣皇后,你们睁开眼看看现在的大唐吧!”
李齐物哭着,用力吐掉了嘴里的马粪,悲切地心想自己就算打死了高晖又怎么样?继续给吐蕃人带路吗?真的是被太上皇害惨了。
可当他转过身,却意外地发现马厩外面已经没有人看守了。
方才与高晖激战得太认真,他甚至没有发现,吐蕃军已经突然溃败了。
打开栅栏往外走去,只见整个营地一片混乱,有马的吐蕃军正在向西北狂奔,没马的牧民们正抱着牛羊痛哭,远处传来了鸣金声与嘶喊声。
可气!世事又是如此不讲道理,明明他不需要与高晖你死我活就能安然出来,没来由被抠坏了一只眼、吃了一嘴的屎。
他也不知往哪逃,既不想被唐军捉住,更不想被达扎鲁恭捉去折磨,遂往北面人少的方向跑去,打算以后隐姓埋名。
忽然,前方的营帐传来了打斗声,李齐物连忙躲起来。
偷眼瞧去,有吐蕃兵正在杀人,被杀的正是高晖身边的亲兵,前面就是高晖的帐篷。随着几声惨叫,那些吐蕃兵杀了人,也就离开了。
李齐物正要走,忽然心念一动,高晖劝达扎鲁恭来乾陵不会真的是请君入瓮吧?
“这么蠢的计谋,且惊扰高宗,没道理的。”
虽这般说,他还是往高晖的帐篷走去,翻翻找找。
忽然,有人呻吟着道:“李公。”
李齐物回过头,见是一个重伤在地的年轻兵士,他连忙过去,问道:“高晖是不是与朝廷有所联络?”
“我是白将军麾下……盗得达扎鲁恭帐中的信件……呈于朝廷……”
“好!好!”李齐物大喜,道:“我来救你,你能不能把你的功劳分润我一点。我也是心向朝廷啊,你就说,我帮了你,这次大胜也有我尽的一份力。”
他踟躇了一下,伸出他高贵的手,摁住了那兵士的伤口。
但滚热的血还是从他的手缝间涓涓而流。
李齐物吓得大哭,道:“别死啊,我救你,你救我。”
“信……腊丸裹了……在我……肚子里……”
“什么?”李齐物不明所以,问道:“是什么信?能保住我吗?”
那兵士喃喃道:“国难当头……等大唐过了这最艰难之际……日子就好过……”
李齐物感觉自己按不住伤口了,扭头寻找着裹布或伤药。
可渐渐地,他感到那兵士身体里的心跳越来越弱了。
“你别死了,你得和我一起回去。”
“回家……我家在……竟陵郡……”
“我就是竟陵太守!你说,你家在哪,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