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仆固怀恩胆敢扣押安西北庭信使,你既知是大罪,竟还抱着息事宁人之态度,说是怕‘打草惊蛇’,实则就是害怕逼反了他,你为何会怕?”
“臣……臣恐朝廷……”
“你对朝廷没有底气。”薛白道:“但朕告诉你,朕既然与仆固怀恩对话了,就做好了准备,他敢反,朕便敢打,绝不姑息!”
“臣知错。”
“扣押信使,一旦发现端倪,就该严查到底。没有‘逼反’之说,你总说杜誊不肖,他是不像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杜有邻还想要认错,刚刚弯下腰去,薛白又喝了一句。
“直起腰来!你身为宰相,你代表的是朝廷,如何还惧他三分?”
“是,老臣明白了。”杜有邻挺起胸膛,道:“仆固怀恩但凡敢犯下大罪,朝廷便严惩他,他但凡敢反,朝廷必平定他!”
“你犯的第二个错,便是让朕姑且授仆固玚为朔方军留后。”
可惜杜有邻一把年纪了,站在薛白面前却像童子在先生面前受训一般,偏还得挺起胸膛。
“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薛白道,“倘若仆固怀恩一蛮横,朝廷姑息容忍,你知是假装授官,官员百姓如何看?天下各地那些即将要被朕裁撤的节度使如何看?你要为他们树立一个表率吗?!”
“臣糊涂。”
“你是糊涂,三句话便犯了三个错。”薛白道:“你的第三个错是让朕暂缓讨伐大计,安西、北庭既遣使者回长安,便是还心向大唐,越是如此,大唐越是不可辜负他们的一腔热血。如今兵马、粮草调动已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前有狼、后有虎,更该杀伐决断,岂可优柔寡断?”
自从天宝五载从雪中救下薛白以来,杜有邻还没被他这么骂过,一时也摸不清薛白是什么意思,犹豫着是不是嫌他太笨,要让他辞官了。
“臣辜负陛下信任,臣着实是太不堪用了……”
“可知朕为何与你说这些?”薛白放缓了语气问道。
杜有邻道:“臣不知。”
“因为满朝文武,至少有九成以上都与你一样的想法。”
这么一说,杜有邻终于觉得自己没那么笨了。一想也是,其实他的看法才是正常反应,以社稷安稳为第一要务。
反而天子虽然气势逼人,但说到底,并没有十全十美的办法能保证社稷不乱。
朝廷若真那么强势,一旦逼反了仆固怀恩,别的不说,对这位登基不久的天子的威望也是个沉重的打击。
“臣愚钝。”杜有邻道:“不知陛下可有万全之计?”
“天下事,岂有事事万全的?”
“这……”
“朕要你拿出魄力来。”薛白道:“朕说过,仆固怀恩若想反,之前更好的机会多得是,他既犹豫退缩了,现在,郭子仪一人前往,足矣。”
“可万一?”杜有邻道:“陛下这岂不是在赌?”
“朕不是在赌,而是,朝廷得拿出自信与霸道来,绝不可对这些节度使示弱,他们都是虎狼,朝廷只要显出一点‘顾全大局’的软弱,他们就会步步相逼,务必得在一开始就镇住他们。”
“臣明白了。”
“关于此事,接下来你必须在朝堂上支持朕,坚定不移地站在朕这一边。”
“臣遵旨。”
薛白深深看了杜有邻一眼,觉得他还没有明白这件事其实并不容易做到。
果然,没过几日,一个消息在长安城传开。
大街小巷都在传仆固怀恩杀了杜五郎,举兵造反了。
***
“为何仆固怀恩肚疼就要造反?”
“是杜誊杜五郎啊,圣人的挚友,前往灵武宣慰,被仆固怀恩杀了祭旗。现在仆固怀恩已经联合回纥、吐蕃反了。”
“我说呢,年节前后,一直有兵马粮饷往西边调动,朝廷早有准备要平仆固怀恩啊。”
“……”
大街小巷都是这样的议论,骑马而过的杜有邻听得心乱如麻。
一路到了大明宫前,元载正好也刚到,两人便交谈了几句。
“杜公,且宽心。市井谣言不可信,令郎应该还无碍。”
杜有邻知道元载聪明,问道:“犬子若未死,为何仆固怀恩没有上表自辩。”
“别急嘛。”元载道:“仆固怀恩求的是世袭,该要与朝廷暗中较量,而不是撕破脸。可见那些消息是别人放出来的,连仆固怀恩都还没反应过来。等他知道京城的风言风语,再上书自辩,还得有段时日。”
“公辅何以断言啊?”
“消息能这么快传开,必然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旁人不能从中得利,只能是吐蕃、回纥派遣到长安来的细作,这是要离间大唐君臣啊。”
“可吐蕃、回纥如何这么快知晓。”
“那必然是与仆固怀恩联络极为频繁。”元载道。
这么一说,杜有邻反而更忧心了,道:“那,仆固怀恩真的有造反的可能?”
“当然。”
元载四下一看,招了招手让杜有邻附耳过去,低声道:“我以为,打压仆固怀恩之事,操之过急了。更不宜与收复凉州一并进行。”
杜有邻道:“移地健去岁便已犯境,如何还能放任仆固怀恩不管?”
“那也该以安抚为主,一个留后之位,许便许了,我等多的是手段除掉仆固玚。”
元载显然知道这件事一直都是杜有邻在办,现在是故意施压,借机拿捏他。
所幸,此前薛白已经与杜有邻先通过气了,他也不是全不能应付。
杜有邻遂道:“此事的关键,还看郭子仪是否已经进了灵武城?”
“郭公老矣,孤身前往,于事何补啊?只盼他无恙。”
元载摇摇头,不再多言,请杜有邻在前面走。
杜有邻知道,接下来朝臣们肯定都会是类似这样的态度,深深叹了一口气。
果然。
今日议事的官员们到了偏殿,先是一部分人对杜有邻表达了慰问,接着,就有人开口指责起来。
“杜公,令郎做事恐怕也是太鲁莽了些,何必激怒仆固怀恩啊?”
“不错,现今杜誊逼反了仆固怀恩,他身死不提,还给朝廷带来大祸啊!”
听到后来,杜有邻不由恼火。
他便以薛白当日的态度,喝问道:“你等字字句句皆在畏惧仆固怀恩,把朝廷的威严置于何地?!难道朝廷便该姑息纵容这些跋扈将领吗?!”
“年年打仗,钱粮何来?杜公会变得出来吗?”
“是啊,是啊。”
一提到打仗要的钱粮,百官都是头疼,叹息声一片。
反而更多人埋怨杜有邻的儿子逼反了仆固怀恩,丢下这烂摊子给他们收拾。
这番场景,气的杜有邻直跺脚。
“圣人至!”
终于,薛白抵达了大殿,官员们顿时鸦雀无声。
薛白不紧不慢地走到龙椅前,也不坐下,就站在那审视着他们。
就是因为他平时常常是这冷峻的态度,所以他的上元宴气氛很不热烈。
“知道朕在看什么吗?”
薛白不等他们吵闹,先发制人。
“朕在看你们当中,到底还有没有硬骨头……”
第591章 决心
从薛白的视角看,历史上唐廷对藩镇的绥抚太过软弱,反而堕了朝廷的威望。
可此时殿中群臣却不认为自己是天子口中的“软骨头”,他们是根据切实情况而提出眼下最有利于维护社稷安稳的办法。
“臣敢以性命担保,仆固怀恩尚未造反。”
崔祐甫率先出列,表现出他是个硬骨头,直接顶撞道:“近日京师传言仆固怀恩杀了杜誊,此必为有心人造谣,陛下不可听信谣言,怒而兴兵。”
其实他很清楚,薛白并非是为了替杜五郎报仇才对仆固怀恩态度强硬。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在提醒薛白,臣民并不支持朝廷打这一战。
只需要给一个官职就能摆平的事,却非要打仗,这在众人眼里就是小题大作的、是不划算的。若这么做了,悠悠众口只会说皇帝是因挚友之死才怒而兴兵。
总之,崔祐甫一开始,就想从道义上否决这场战争。
但薛白并不陷入与他的争论,反而道:“朕也认为仆固怀恩还未反,朕更认为他不敢反。正因如此,朔方留后之职不能给,该查办的问题绝不容姑息。”
几个重臣们面面相觑,甚至一向不对付的崔祐甫、元载还相互看了一眼。
“陛下,可若是……万一逼反了仆固怀恩。”元载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便做好讨伐他的准备。”薛白斩钉截铁道,“敢打、能打,才能够不打,诸卿很难明白吗?”
这些话原本不该由他来与群臣对质,成熟的帝王都会扶植起几方势力,看着他们打擂台,而自己只当裁判。
但薛白登基不久,且认为这件事干系重大、影响深远,不能从一开始就纵容藩镇,所以等不到朝堂上派系林立的时候再来处理。
他在乎此事,因为在乎所以着急,于是亲自上阵了。
能站在殿内的都是聪明人,一切利害关系都懂,不需要薛白给他们讲道理。但立场不同,万一真的逼反了仆固怀恩,谁来扛?
天子是不会承担责任的,最多就是下一份罪己诏,可官员们却要面对被问责、被罢黜、被降罪的风险。
若开战了,苦巴巴做事的还是他们这些人。
“陛下。”崔祐甫加重了语气,道:“臣以为眼下之局面正是朝廷不敢打、不能打。”
“那你告诉朕,为何不敢?”
“天下太平不过一年,民心在‘不战’,钱粮则‘不济’,仆固怀恩之罪亦‘不至于’,这一仗不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