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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杜五郎再次向崔洞讨要了砚方,这次他还想把砚方的父母都带走。
崔洞没有二话,很快就点头答应了。
这反倒让杜五郎很不好意思。
崔洞犹豫着,出于朋友之谊,还是提醒了杜五郎几句。
“吉,吉兄。我见你对这些奴婢十分关心,只是……”
“只是什么?”
“这些人命苦、可怜,你我施加援手可以,但莫与他们太过亲近了。”
“为何?”
崔洞道:“他们出身低微,难免对钱财看得重,重利益而寡廉耻,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颇难相处。总之,升米恩,斗米仇,你需有分寸。”
杜五郎道:“哪有这般一概而论的。”
“唉。”
崔洞叹了一口气,说起他的一桩往事来。
“过去我也像你,颇亲近下人。原先我院里有个打点草的奴婢,我见她温顺柔善,不免多赏赐些糕点、时令水果,相熟之后,见她家中贫瘠,又让膳房每月送些粮面肉禽。彼时我是出于好心,不想却让她有了其它想法,有次我在午睡之际,她便进了我的屋子。从那以后,渐渐地,她便开始向我讨要物件,从香囊之类的小物件,再到金银玉石,以至于最后,她竟开口问我要名份……可我一开始,不过是出于好心而已。”
杜五郎挠了挠头,问道:“那后来呢?”
“阿娘把她送走了。”崔洞道,“这是世家子弟常遇见之事,那些婢子出身卑微,不能与你谈诗书,只会不停地索取,崔家门户虽大,我却不愿被当作金山银矿。我等与人交际,还得是能平眼对视之人啊。”
说罢,崔洞饮了一杯酒,敬杜五郎。
他没再说什么,但杜五郎能感受到,这杯酒之后,崔洞不想再与他打交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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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一个老农佝偻着身子在割草。
“阿爷!”
砚方呼喊着,快步跑到老农身边,道:“阿爷,快随孩儿走吧,孩儿遇到贵人了,要去考童试,你也归籍还乡吧!”
老袁头一听就急了,没想到儿子这样执迷不悟,到今天还是好高骛远,遂把儿子大骂了顿。
骂的还是那些话,种下的粮食怎么办?崔家的恩情怎么还?归籍了欠的租庸调怎么还?往后靠什么活?
“阿爷,都与你说了,朝廷有新政。归籍就免租庸,重新分田亩,还有春苗贷,你明年种的粮就全归自己了!”
“蠢材,听你的,一年大旱就能让老袁家断子绝孙。”
“遇到灾年朝廷自会赈济……”
“朝廷朝廷,我们早不是朝廷的百姓,好不容易才当上崔家的世仆!”
砚方见自己阿爷如此冥顽不灵,再次气哭起来,骂道:“狗屁世仆有什么好的!你忘了阿姐是怎么死的了吗?!”
老袁头一愣,身子就僵在那儿。
“要不是你阿姐,你能成为书僮?”
“崔家已经把我们都送人了,白纸黑字,此事由不得阿爷!我们当奴隶的,就是像物件一样,主家想送谁就送谁!”
砚方这一喊,老袁头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可说。
风吹过他的麦田,麦浪一层一层,煞是好看,今年是个大丰年。
但这麦田,从来就不是他的。
临行前,砚方再次去拜了拜他的阿姐。
他的阿爷阿娘从来不说他阿姐当年是怎么死的,可他渐渐长大,见得多了,再回想起当年一家人在大通铺上睡觉时,阿娘与阿姐的窃窃私语,他早就明白是什么回事了。
“傻闺女,你莫被郎君给哄骗了,我看,莫攀那高枝,还是嫁个佃户合适。”
“才不,郎君说他喜欢我呢。”
砚方不知她们说的是崔家哪个郎君,只知道那年阿姐是真的漂亮。
可他阿娘并不信这些,又问道:“真说了?”
“嗯。”
“可他那样的人物,喜欢你个粗笨丫头什么呢?”
砚方至今都记得他阿姐那满是欢喜的语调。
“他说我的眼睛好看,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入夜,队伍从寿安县行到了洛阳城外,砚方抬头看向星空,见到的是满天繁星,似有千万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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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洞失去了一个朋友,颇为遗憾。
这日他正坐在雅舍中看书,待听到有人端茶水进来,他睁眼一看,当即皱起了眉。
“怎会是你?”
“回三十九郎,小人回来了。”三管事卑躬屈膝地跪在崔洞面前,道:“小人罪该万死,特来向郎君请罪。”
崔洞大怒,他的善良让他见不得这样一个草菅人命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悠晃,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向我请罪有何用?你欠的是被官府法办!”
“回郎君话,县署已经法办了奴婢。”三管事道:“依唐律,凡主家未报官府,而擅杀有罪奴婢者,杖一百,小人已受刑一百杖。”
“你说什么?”
崔洞讶然,上下打量了这管事一眼,见他虽然故意作出脚步蹒跚的样子,其实根本没受什么伤。
“好,好,好,你教我唐律是吧?我受教了……来人!”
崔洞的随从们当即入内。
“郎君。”
“拿刀来,今日我要杀了这恶仆,便让县署再杖我一百罢了!”
三管事一听就怕了,连忙磕头求饶,道:“奴婢对崔家忠心耿耿啊,这些年来,奴婢真是为了主家上刀山下油锅……”
正闹着,有婢女匆匆赶来,万福道:“郎君,大娘子请你过去。”
崔洞狠狠指了指三管事,便去见他阿娘。
他阿娘喜欢理佛,正跪在一尊佛像前诵经,听他来了,头也不抬,道:“放过三管事吧。”
“阿娘,你是不知他的所作所为。”
“为娘只知,他替你鞍前马后,不辞辛劳。”
崔洞道:“孩子何时差使过他?但阿娘却不知,他替崔泾杀了一个婢女……”
“阿弥陀佛。”跪在蒲团上的妇人悠悠叹惜了一声,道:“为娘本不想与你说这些,可你阿爷很生气。”
“因孩儿交了个朋友?”
“那年你正要入东都国子监,春枝闹得厉害,可知是谁替你收拾的乱摊子?”
突然再听到这个名字,崔洞呆立在当场,喃喃道:“春枝?”
“是三管事,他确实是个忠仆,不仅给崔泾办事,也给你办。”
“什……什么?阿娘你说过的,你们让春枝嫁人了。”
“嫁人?她一心都是你这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名门公子,还能嫁旁人吗?她宁死都要毁了你!”
崔洞眼神渐渐失焦,有些害怕地问道:“你们……把她如何了?”
“以你的聪明,不是猜不到,你是懒得管,但你知道春枝的弟弟是谁吗?”
“不会是,砚方吧?”
“故而我说,你阿爷很生气,他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的孩子能办出这么蠢的事来。以前,那书僮对你再有不满,终究是崔家的仆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管事们盯着,随时也能杖杀了他。你倒好,把他送到天子的红人身边,安不知‘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
崔洞立在那,已然是失魂落魄。
他没想到,自己与崔泾其实是一样的。他自诩清高,其实早在这池子里染得一身的血腥。
这便是他的不过问仕途经济,不过是安然躲在祖宗的荫护下,对着成千上万个苦命的贱隶拆骨吸髓。
“孩儿……孩儿……”
“此事虽小,但天子近在洛阳,万一再拿此事打压崔家。你阿爷让你去拜会两个人,一是你的好友皇甫冉,二是御史中丞崔祐甫,如实禀明详由,并告诉他们,在寿安县,崔家一定会顺朝廷之意,放贱归良,让逃户全都归籍。”
崔洞没想到家里会这么快低头。
他此前听族中兄弟们的言论,多是说天子的各种新政都是想从世家大族的口袋掏钱,崔家无意带头反抗,但肯定不会老实配合。
“别想了。”妇人叹道:“还不是因为你,带回了一个杜五郎。”
崔洞失魂落魄地离开佛堂,回到住处,只见三管事依然躬着身子立在那里。
“郎君,小人听说你要备厚礼,已经准备好了,请你过目。”
崔洞看着这下人的面庞,只觉厌恶不已,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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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明堂。
薛白放下了手中的卷子,道:“还不错,是个可用的人。”
“真的?”杜五郎道:“看来我又立功了。”
“不过是刚开始罢了。”薛白道:“朕会下一道关于改革童试的旨意,强调通过童试者,不论原来是何身份,往后皆是朝廷生员,你暗中让他钻这个空子。”
“暗中钻空子?”
“不错,待他中了榜,再让那些不满者闹。他们闹大了,朕方好后发制人,怒而下诏,表明要废除奴隶制的态度,吸引支持者。”
杜五郎勉强能懂,暗暗点头。
“此事务必保密,不可先漏了风声,让人猜到我们的心意。”
“陛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