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了两日,刘展依旧不了解对方的底细,只知他名叫邓植,原是泗州仓曹的一个吏员。
但此时看邓植颇有权势,能够调动安抚城门守卫,刘展便起了疑心,认为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吏员能做到的。
他吩咐下去,请邓植来相见。
“现在我已举事,杀入这泗州城,但所谓的支持我还没有看到。”刘展道:“我只知道我在北城扑了个空。”
“我们本已计划好,携天子往北出城,他不来,恐怕是太过胆小,这才缩在衙署不肯露头。”邓植道:“但将军放心,很快,我们就能安排你攻入衙署。”
刘展道:“我要看到你们的诚意,何不由你们把他押过来了?”
“正是因为我们不敢,才奉迎刘将军,不是吗?”
说话间,有士卒禀道:“将军,朝廷派人来了。”
邓植遂显出自信之色,道:“将军要的解释来了。”
但过了一会,看到来的是泗州刺史吕諲,邓植愣了一下。
刘展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一瞬间的表情,道:“怎么?来的不是你们的人?”
邓植露出了些疑惑与思忖之色,接着微微一笑。
“无妨,一样的。将军,让我去见他如何?必为将军说服他。”
刘展是个聪明人,仅从此事便意识到,若自己亲自接见了来使,也许还有万一的可能有回头的机会,因此犹豫了一下。
但邓植已径直迎向了来人。
……
吕諲缓步走到城门下,眼看守城的士卒皆已投靠了刘展,大吃一惊。
他又惊又怒,瞪向他们,叱道:“你们怎么?”
“请吧。”
对方表情并无变化,抬抬手,让吕諲登城楼去与刘展相谈。
吕諲心中遂起了惧意,可此时再想退也不可能了,只好硬着头皮迈步上台阶。
有一人站在城头相迎,随着吕諲视野升高,渐渐看清了此人的面目。
“邓植?”
吕諲大感诧异,他认得邓植,乃是泗州司马邓彬的族弟,在衙署仓曹为吏,平素行事就眼高手低,好高骛远。
“你怎么会在此?被叛贼拿下了?”
邓植笑着直摇头,似乎觉得这问题十分幼稚。
吕諲顿时明白过来,惊道:“你投降叛贼了!”
“吕刺史,你还是说错了。”邓植道,“我并非投降,相反,正是我劝说将军举事,反了这无道昏君!”
吕諲闻言顿时脸色煞白,退后了两步,在这小吏面前完全失去了他的刺史风范。
邓植则显得从容不迫,上前几步,道:“刺史,你我这边详谈如何?”
这种情况下,吕諲已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为何来的是刺吏,而不是我阿兄?”邓植问道。
吕諲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愣道:“邓彬?他也……”
“不错。”邓植道,“他也对昏君失望透顶了。”
吕諲想要发怒,却是隐忍住了,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邓彬原是毛遂自荐想要来的,但天子没让他来,点名了让我来。”
邓植停下脚步,认真思孝了一下,喃喃道:“看来,昏君已经怀疑我阿兄了?”
很快,他笑了笑,道:“但没关系,只要还没出城,昏君就已经输了。”
吕諲恼道:“你可知你们犯的是死罪!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死罪,吕刺史你当年支持忠王变乱,难道不是死罪吗?还不是活得好好的。”邓植道:“我告诉你为何还活着,因为这个昏君心虚,他若真有底气、真有胆魄,当年就应该把你们这些人斩杀殆尽!”
“你疯了?”
“我没疯,但你不觉得昏君疯了吗?他要变税法便罢,却还要检括天下,均田亩,放奴隶。你可知有多少人在反对他?”
吕諲没有反驳,而是苦口婆心地道:“造反是不会有前途的,大唐气数未尽啊!”
他四下环顾,又低声道:“你支持刘展,可刘展是什么人?不过是贱民一个,这种人能成什么气候?我是亲眼见过当今天子的人,其英伟气度,刘展远不及万一。”
两人已经走了一段距离,离周围的兵士们都远了。
邓植扶着城垛,极目北望,忽以悠长的说了一句怪话。
“谁说我们支持的是刘展?”
吕諲有些没听懂,讶道:“什么?”
“刘展只不过是一把刀而已。”邓植道,“我等怎可能奉一个卑贱之人为主?”
“刀?”吕諲问道:“弑君的刀?”
“不错。”
邓植表面上很从容,扶着城垛的手却因兴奋而微微颤抖。
他用力按紧了,极力不把这种紧张感显出来,舔了舔嘴唇继续说着。
“可以预料到的是,刘展弑君之后,很快会被平定。介时朝中必然会拥立太子为帝,叛乱也就结束了,大唐将重新安定,这次,再也不会起波澜。”
“我不明白。”吕諲道:“这么做,你们能得到什么?”
“吕刺史以为‘我们’是谁?”
“自然是你与邓彬。”
“哈哈。”邓植自嘲道:“不,我与阿兄只不过不起眼是小人物,做不出这般惊天泣地的计划。”
吕諲问道:“那‘你们’是谁?”
“我们……是几乎整个朝廷的力量,吕刺史你也是我们的人。”邓植问道:“你难道不想让变法停下来吗?”
吕諲道:“可太子即位于我们没有好处,你们反而会因为护驾不力而被治罪!”
“太子年幼,能治谁的罪?”
吕諲若有所悟,道:“你是说,此事背后有能掌控朝堂局势的重臣?”
“我说过,我们就是朝廷。”邓植道:“放心吧,朝廷只会旌表我们平叛有功。”
“如何做到?”
“吕刺史知道刘展造反是以什么名目吗?以薛逆谋篡大唐为名。”邓植道:“朝廷并不愿张扬,只要刘展一死,势必要招安余众的,你们到时会是平叛的大功臣。”
他显然还有没告诉吕諲的事,可此时已不必说了,他需再说说吕諲若不随他造反会发生什么。
“反过来,吕刺史若不肯相助,刘展杀入衙署之时,只怕你要为昏君陪葬啊。”
吕諲举棋不定,问道:“你就这般确信刘展能杀入衙署。”
“你以为呢?”
“仅凭邓彬是内应?”
“说了,我与阿兄只是小人物。”邓植道:“吕刺史不妨猜猜,除了我阿兄,还有谁参与此事。”
他自称小人物,吕諲就只能往大人物身上猜了,试探地提了一个人名。
“李藏用?”
邓植含笑点头,道:“还有呢?”
“还有?”吕諲惊了一下,又道:“李峘?”
“还有呢?”
吕諲道:“李峘若参与了,其兄李岘只怕也知情?”
“不错,所以我说昏君不得人心,他大势已去。”
说着,邓植转头一看,见吕諲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来。
“这是什么?”
“天子写给刘展的招降信。”
“给我。”
邓植不由分说从吕諲手里把那信抢过,拆开来看了,渐渐放大了瞳孔,显出惊讶之色来,喃喃自语道:“好毒的眼光,他居然都知道。”
“什么?”吕諲听得好奇,也想要看,伸出手去。
“没用。”
邓植却不给他,径直将那信撕成了粉碎,随手一扬。
信纸混着雪花扬扬洒洒,飘落于护城河中……
***
天渐渐黑下去。
李峘坐在衙署的一个僻静院落里发呆,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了眼,是李藏用。
“吕諲回来了。”
“怎么说?”
“他是我们的人了。”
李峘波澜不惊,道:“意料之中。”
“他带来了刘展的消息,说今夜便动手。”
“好。”李峘闷声应了,过了一会又道:“我们支开护卫,让刘展的叛兵翻进来打开门就可以,剩下的事都交给刘展吧。”
“好。”
李藏用也是闷声闷气地,应了之后就要转身离开,偏偏又停下脚步,感慨道:“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
“我平生这是第一次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但我不能看着他胡乱糟践大唐,糟践我祖辈的心血。”李峘像是在给自己坚定决心,喃喃道:“平定史思明之时,我是初次见他,从扬州溯江北上的一路上,我都在听李白聊他,聊他的意气风发、志比天高,一见面,我便感受到了他的英姿雄伟,当时我便想,天佑大唐,宗室里还有如此一个人物。可当时我便该有所察觉,他与李白一样,太过自以为是、好高骛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