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至!”
忽然一声高喊转来,李揆感到那声音很近,赶到衙署前门一看,只见到薛白身披盔甲,在甲士的簇拥下箭步入内。
“臣拜见圣人,圣人万安。”
虽然脑子里想了很远,可一见到薛白这副天神般的模样,李揆不由自主地就心虛起来,连忙行礼。
薛白道:“朕点的宋州刺史是裴谞,李卿如何在此?”
“臣……臣担心陛下安危……”
“你担心朕活着回来。”薛白忽然道。
李揆一个激灵,连忙拜倒,道:“定是有小人冤枉臣,臣……”
薛白已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得他止住了嘴里的话。
“别狡辩,那个刘展的使者是朕派的,该说的不该说的你皆与他说了,你想与刘展合作,要朕的命。”
李揆还想质问薛白几句,可心里忽然想到李峘、李藏用等人之死,大感恐惧,那些大道理的话就说不出口。
“陛下要杀臣?!”因为慌张,他声音都发生了变化,疾呼道:“陛下可于变乱中杀李峘、李藏用,却不可杀臣啊!叛乱已定,这是滥杀啊,一而再、再而三,陛下是要与群臣决裂不成?!”
“但我看有用。”薛白道:“你们这些名门,不管朕怎么说教,你们一点点小利益都不肯让出来,如今杀了几个人,你们就知道怕了。”
李揆原本就被按着肩,听了这话,吓得整个人都变了形,连忙爬开几步,离薛白远些。
“不可,我世代冠族,世居郑州,陛下之新法夺我族田,今又杀我,我族人必起兵,郑州大乱啊。”
“你倒诚实。”薛白道:“我们试试看。”
“你疯了?!”
其实看起来,李揆更像是已经疯掉的那个,他指着薛白,嚷道:“你疯了!杀我?你也不是没破绽,你冒充的宗室,我们都不提。你要撕破脸,那你才是逆贼!”
“那朕就是逆贼。”
薛白仿佛是铜筋铁骨,任李揆怎么说都毫不动容。
李揆终于没办法了,恨不得哭出来。
“天下会大乱的,别这样。陛下啊,你流放我吧,把我流放到安南,事还可挽回啊。”
“挽回什么?与你们这些簪缨冠族继续相互妥协?起来,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别丢了赵郡李氏的脸。”薛白喝道:“起来,站直了守你们高高在上、不可动摇的利益。”
李揆竟是站起来,可怜兮兮地瞪着薛白,嘴里道:“你不能这样,捧你当皇帝,你转头就拿我们开刀。”
他说着,才站直,薛白身后一人便上前挥下刀,将他砍倒在地。
“噗。”
薛白不知道自己回朝的一路上还要杀多少人,但他下定决心,这次不管杀多少人他都不会妥协。
直到那些顽固了上千年的利益阶层终于向他妥协了。
如果对方始终不妥协,那他就当自己是重新造一次反。
他招降刘展时也是类似这样的态度——“要造反?朕可以一起。”
第616章 回程
李揆临死前显然是失去了理智,喊出世居郑州的李家来威胁薛白,无意中出卖了自己的家族。
但薛白杀了他,也不是什么全盘考量过的万全之举。
眼下的情形,薛白在意的一切包括他的孩子都还在东都,在百官们的手上,他不过是带着少量护卫出巡,无兵无粮,一旦鱼死网破,确实会失去所有。
他看上去还很平静,实则内心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而且到现在,他还没有找出那个幕后的主使者。
做了这么大的局,本该是出自一个高人之手才对,薛白也宁可有个具象的对手。
这个对手当是官位足够高、势力足够大、才智足够深,可他想来想去都没能锁定某人。
有实力做这些的当然有,比如颜真卿、郭子仪。
薛白始终不愿相信是他们主谋,有时想想,他承认这种信任纯粹是出于对他们的了解,信任的是他们的人品与历史功绩。
事实上很多事已改变了,不再遵遁它原来的轨迹。
真相如何,还得他亲眼看一看才知道。
李揆的血还未干,薛白招过刁丙,道:“朕得回东都。”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连刁丙也早就知道,当即大声应喏。
“末将誓死护送陛下还京!”
“不,你带队在后面,朕先回去。”
“陛下独自回去?”刁丙惊道:“那怎么行?!李揆都说了,他的族人要在郑州造反。”
“正是因此,朕才得要迅速绕过郑州,带着你们反而隐藏不了行迹。”
薛白想过了,仅靠刁丙带的这点人马肯定是不行的,人虽不多,却要大量的辎重、车马、装备,在郑州必然被拦住,打这种小仗,即使赢了也耽误时间。
倒不如果断东进,赶回洛阳,召令天下,尽快联络到他的心腹大将们。
这是舍小而取大,照着这个逻辑,不论刁丙有多担心,薛白都十分坚决。
他擦掉了溅在身上的血,当天就出发了。
这一带是他当年与安史叛军作战的地方,他对地势十分熟悉,单独出行,什么都不用顾,一路疾奔,夜里他就到了汴州境内的驿馆投宿。
驿馆的小厮听到马蹄声,早早就跑出来,在路边招呼,挥手不已。
“客官,住宿吗?”
“住。”
薛白虽心急如焚,却知得休息好才能做事,并不在夜里赶路,翻身下马,将缰绳给了那小厮,交代他给马匹喂饱草料。
“好哩,客官放心。”小厮拿了个马牌,一分为二,一块挂在马绳上,一块递给薛白,“里面请。”
薛白进了驿馆,正见大堂上有两个官员在争执。
唐代官驿的厢房有等级区别,有时某人住了上等厢房,若遇到有官位更高者来,还得将其让出来。
今日这驿馆的上房只剩一间,偏也是巧了,来的这两人品级相当、职位相同,一个是汜水县尉,一个是原武县尉,且两人都不愿把上房让给对方,于是争吵不休。
“两个少府,不如这样,两位一起住这间上房,如何?”
“绝不!若一开始他好言好语还有可能,今既知他是这等跋扈之人,我绝不与他同住一屋!”
说话的是原武县尉,看起来恐有六十多岁了,头发胡须皆已霜白,再加上风尘仆仆,整个人看起来灰扑扑的。
他自恃年纪大了,斜睨了对方一眼,道:“既然你我官职相当,那就比年岁,谁大谁住上房。”
“呵。”
原武县尉并不理会对方的轻蔑,仰首抚须,道:“我是中宗皇帝景龙三年生人,你呢?”
那汜水县尉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自然不可能比他大,再次冷笑,道:“活了五十多岁才混成一个县尉,你还引以为傲了?”
他双手抱怀,道:“比谁虚度年岁没有意义,倒不如比谁的靠山硬,我的恩师是颜涪川公!”
薛白闻言,也不禁瞥了对方一眼。
如今颜家的高官众多,世人又注重避讳,常常以任官之地来称呼,这颜涪川指的是颜真卿的族弟颜允臧。
颜允臧初任授延昌令,以清廉而闻名,李琮继位之后,任他为礼部员外郎,主持过一段时间的科举。薛白登基之后,任他为费州司马,他在任上时法办许多个作奸犯科之人,使得豪强震慑。
在薛白的印象里,颜允臧是个清廉正直、铁面无私的典范,没想到他会有一个性格跋扈的门生。
此时,那原武县尉听得对方有颜家这样强势的外戚作为靠山,当即就变了脸色,不敢再与之相争。
“既然这样,那就,上房让于你便是,或者你我同住也行,都是出门在外公办……”
“呵。”
汜水县尉再次轻蔑一笑,并不理会原武县尉话语里递的台阶,甩袖就走。
原武县尉留在那,好生尴尬,又问那驿馆小厮要别的房间。
“少府,今日真不巧,成纪公带的人把厢房都住满了,他的部曲虽没品级,但毕竟宰相门前三品官。”
“好吧。”
原武县尉没有多说,当即就无奈地点了头。
他活了一把年纪了,道理他都是懂的,知道成纪公指的是陇西李氏姑臧房的族长,爵封成纪县公,这种地头蛇势力深厚,不好得罪。
“那我住哪?”
“大通铺,少府你看行吗?”
“……”
薛白在大通铺上躺下,闭上眼,很快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脸上还蒙着骑马时挡灰尘用的裹布,只眉眼露在外面还粘着淤泥,衣服也没换,看起来是个急着赶路、潦倒邋遢的普通汉子,与通铺上其他人混在一起并不起眼。
“挤一挤吧,这床板真硬。”
正要睡着之时,身旁传来了声音,却是方才那个一头白发的原武县尉在他旁边躺了下来,嘴里嘟嘟囔囔不停。
“这么多泥脚子,也就你稍干净些。小兄弟,你往何处去啊?”
“东都。”薛白应道。
“巧了,我也是。”这原武县尉说着,又重新坐起,整理着胡须,郑重其事地道:“我乃原武县尉,刘介。”
说罢,他维持着盘腿端坐的姿势,好一会没动,似乎在等薛白参拜。
薛白却还是躺着,嘴里漫不经心地道:“原来是刘少府当面,失敬,失敬。”
刘介没受到重视追捧,有些失望。但这洛阳往汴州的官道上达官贵人多如牛马,他这小官混在其中也没什么好拿大的,只好悻悻躺下,嘴里却还在说着话,自来熟地与薛白聊着天。
“唉,颜氏的门生就是跋扈,方才你也看到了吧,他有什么好趾高气昂的,像他这样的官到了地方上,怎能不欺凌百姓?”
“刘少府若是得罪了方才那颜氏门生,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