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向驿馆小厮喝道:“怎么回事?!”
“小人……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挂错马牌了。”
那驿馆小厮当即给了自己一巴掌。
“蠢货。”李十郎骂了一句,丢下手里的缰绳,牵过那小厮手里的棕马。
“赤龙骥?”乌文翰笑道。
李十郎没答,翻身上马,跟在李栖筠的马后。
李栖筠淡淡扫视了乌文翰一眼,也没再看薛白,须臾便走远了。
“恭送赞皇公。”
乌文翰笑着道了一句,也是看都没看薛白,丢下了一句话就走。
“你也是个蠢货,骑这么好的马出门。”
***
这天,薛白出了驿馆,却见刘介正牵马等在前面。
“你身份不一般吧?”刘介问道。
“刘少府,我就是个平头百姓。”
“知道,世家子弟,不愿声张。”刘介笑道,“你我都去东都,结伴同行如何?”
薛白本想拒绝,想到今晨的遭遇,遂点了点头。
两人遂结伴而行,时不时纵马跑一段路,慢走时便并辔而行,说些话。
“你今日能解围可不是运气好。”刘介道,“那姓乌的汜水尉是个爱攀附权贵的,看出你出身不凡,有心结交你。”
“原来如此。”
聊到后面,薛白趁着刘介兴起,问道:“刘少府说颜家是权臣,可是有何跋扈之举?”
“何止是跋扈啊。”刘介道:“根本是穷凶极恶。”
“此话怎讲?”
“你不知这些年,那位,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杀人灭口,不知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那位?”薛白问道:“是指当朝宰相颜公?”
刘介神神秘秘地一点头,他有些不敢说,停下了话头。可他终究不是个嘴严的,这天下午,当薛白再次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他一不留意,还是说了起来。
“唉,这些事其实也是众所周知了,在我手上就杀了一个。”
“在刘少府手上?”
“是啊,一个书生,做什么经营不好。自己写了一本故事,讲的是一个名叫‘郑楷’的官员收了个逃奴为弟子,招为女婿,竟将其扶立为帝。之后又阴谋算计,要拥立外孙……啧啧,那书里许多细节,全都暗合颜公,且一查都是能当证据的哩。”
薛白对那故事不关心,问道:“那书生如何了?”
刘介抬手比了个割脖子的动作,道:“没办法,朝廷派御史来了,要了他的命。”
“御史吗?”
“是啊,老夫当了一辈子的县尉,见得多了。如今这位宰相逼杀异己的手段,比李林甫当年也不遑多让哩,你到了东都就知,怨声载道啊。”
薛白问道:“刘少府近年去过东都?”
“那倒没有,但我听人说起过这些。”
“……”
一路上这般聊着,两日后,他们便绕过了郑州,抵达了洛阳城外。
洛水那边,东都在望,行人却在议论纷纷,都说宰相不日就要带太子回长安了……
第617章 黑手
正兴五年已到了年底,洛阳下了大雪。
紫微宫的东上阁里摆了两个火盆,算不上很暖和,恰到了不会让人着凉的程度。
“殿下,该醒来了。”小内侍刘安唤了好几声之后,伸手推了推被子,“再不醒来,先生们又该骂了。”
缩在温暖被窝里的李祚这才睁开眼,嘟囔道:“可我好困啊。”
若算虚岁,等过了年他就七岁了,正是贪睡的年纪,却每日这般天不亮就要起来,学习各种礼仪、文章、武艺,以及治国之道。
不说与别的小孩相比,便是与绝大部分的成年男子相比,他也算是十分辛苦的。
刘安见了也觉心疼,偏是职责所在,只好道:“殿下还是起来吧,奴婢也想让殿下多睡会,可若晚了,奴婢要挨板子的。”
“好吧,起来了。”
李祚真就坐起身来,也不用刘安服侍,自己就穿衣洗漱,将自己收拾得体。早膳已经端来了,吃过之后便要去崇文阁读书。
推开寝殿的门,一阵冷风吹来,刘安打了个哆嗦,李祚却不太怕冷,这也是从小练的。
走在路上时,若有人从旁经过,李祚都表现得十常沉稳,一副小大人模样。
只有趁人不注意时,他才会小声与刘安嘀咕几句。
“雪积得好厚,若能打雪仗就好玩了。”
“殿下怕是没时间玩。”
“我知道啊,所以与你说‘若能’啊。”
他终究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小孩。
穿过大业门,却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那,是颜真卿披着外氅立在雪中。
李祚见了,眼中立即绽出欣喜之色,雀跃地跑了两步,想到在外祖父面前还是得守礼仪,遂放慢了步伐,规规矩矩地过去见礼。
颜真卿虽然待他十分严格,同时却也十分疼爱他。李祚是个极敏锐的孩子,能够感受到外祖父对他有份特殊的深厚情义,他因此也回报了同样深厚的敬爱。
有外人在时,他们说话都一板一眼,但私下里,他们说话也与一般祖孙无异。
这日屏退旁人之后,李祚不由问道:“阿翁怎么站在雪里?幞头上都积雪了。”
他踮起脚尖,伸手想给颜真卿掸去头上的雪,可惜如今还不够高,够不到。
颜真卿遂往下蹲了些。
常年伏案公务,使他的腰劳损得厉害,这动作很是吃力,腰间狠狠疼了一下,可他脸上反而绽出笑容来。
“百姓不能过个暖冬,官员上朝若连这点寒都耐不住,不成体统。”颜真卿耐心回答了问题,道:“今日学业歇一天,你去早朝听政,宣布回长安之事。”
“这就回长安了?”李祚道:“可父皇出巡还没归来。”
“回了长安等。”
李祚年纪虽小,似乎并不是什么都不知晓。
他抬头看着外祖父,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阿翁,是不是因为洛阳人说父皇坏话?”
“是吗?”颜真卿反应很平静,道:“你听到了什么坏话?”
“说父皇不是李氏子孙。”
听了这话,颜真卿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一直以来都尽力不让李祚听到这些传言,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了。
可他开口回答,声音还是很平静,像平常否定一件荒谬的小事。
“那是旁人胡说的,身在天家,你一生会听到无数的质疑与指责,不必怀疑,你得始终相信你自己。”
其实,颜真卿早在脑海想过无数遍,真遇到这件事怎么办。
李祚似懂非懂,努力领悟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道:“可有人说父皇不姓李,姓薛。”
颜真卿道:“记得我与你说的刘病已的故事吗?”
“记得。”李祚脆声应道:“汉宣帝刘询,原名病已,汉武帝之曾孙,小时遭遇巫蛊之祸,生长于民间。”
见他记忆力如此优异之后,颜真卿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当今天子的遭遇与汉宣帝相类,幼年遭遇三庶人案,生长于民间。”
“我懂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好,好,好,你可知这话出自何处?”
“是太宗皇帝御言!”
颜真卿目光看去,见李祚眼神明亮,似因身为太宗皇帝之子孙为傲,他便知自己这些年的教导没有白费,顿感欣慰,转过头去抹了抹眼。
当今太子姓李名祚,这是玄宗皇帝起的名,写在皇家玉牒里的,没人能否定,颜真卿也不会让任何人否定。
***
早朝时,太子宣布了将要返回长安之事。
百官并不意外,而是早有所料。
毕竟,眼下的局势暗流涌动,能在这大殿上宣布的事,都是已经有了基本走向的事情。
下了早朝,颜真卿回到政事堂,颜泉明已焦急地等候在那儿了。
“叔父,李成纪食言了,他们还是使人叛乱了,正在郑州大造声势,伐讨陛下……”
“一会再谈。”
颜真卿抬手,先止住颜泉明,转头向心腹属下问道:“刘安来了吗?”
“回阿郎,已在里面。”
颜真卿遂先入内,见了刘安,开门见山道:“殿下是从何处听来的传闻?”
刘安很惶恐,抬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奴婢也不知。”
“你每天跟着殿下,岂能不知?”
“应该是殿下在宫中行走时,无意中听到有宫人在嚼舌。奴婢虽跟着殿下,可大概是那是走神了,未留意到。”
说着,刘安先给了自己重重一巴掌,让颜真卿不好处置他。
颜真卿深深凝视了他一眼,挥挥手,让他回去照顾李祚,待人走之后,眼神中却透出了思忖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