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终是提笔疾书,写了一封奏表呈于薛白,提前剖明自己的心意,以免薛白起疑心,怀疑他想要提前扶立太子。
此事稍有不慎,反而有可能连累到皇后和颜家。
一封言辞恳切的奏章写好,李泌才松了一口气,门外响起了闲云的声音。
“道长,玉真公主到长安了。”
话音才落,玉真公主已翩然入内。
她是听闻当此时节宗室遭遇大难,特意赶回来的。
两人都是道士,又心向李唐,交情还算不错,很快,玉真公主便剖明来意。
“我有一徒儿,与陛下交情甚深,我打算让她出面求情,了结阿菟一案,如何?”
“若如此,那便太好了。”
玉真公主点点头,欲言又止。
李泌看出她有话想说,问道:“真人有事但请直言。”
“宗室们想放出些舆论,给陛下施压,可行否?”
“万万不可行!”李泌道:“此事是谁在主张?一定要劝住他们。”
“我尽力一试,但未必能劝得住。”
李泌连忙又道:“切记切记,眼下一动不如一静。”
话虽如此,可近年来他早已习惯了,为这些王公贵族们做事,时常要被他们拖后腿……
***
正兴六年的最后一次朝会,薛白下诏为高仙芝平反。
这一举动,让原本就因为和政郡主案而人心惶惶的时局更加紧张了起来。
群臣们都说天子这是不想让他们过一个好年。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传言忽然盖过所有的纷纷扰扰,甚至把惶恐的气氛都压下去了些。
一些人原本还在议论着高仙芝之事,话题也被迅速带偏到了绯闻之上。
“听说和政郡主派人刺杀杨氏其实与维护宗社颜面无关,而是出于妒忌。”
“何意?”
“简单而言,这场刺杀是因为争风吃醋。”
“谁吃谁的醋?你是说……可和政郡主与陛下是兄妹啊。”
“那可说不准,听闻他二人之间存有私情,郭公正是因知晓此事,故而确定皇位上坐的并不是李氏子孙,这才毅然起兵。”
“那圣人洗清宗室并不是因为杨氏遇刺?”
“也不是出于公义,所谓为了变法那也是假的。为了掩盖他那一桩又一桩的丑闻,都杀了多少人了。”
“真脏啊……”
偏是这种脏事最是喜闻乐道,迅速传播开来,压都压不住,很快也落入了薛白耳中。
这打乱了薛白的计划。
他很快就召见了达奚盈盈。
“查到了?消息是谁放出来的?”
“回陛下,还没查到。”达奚盈盈应道。
她每次见薛白都有些紧张。
若说早在天宝年间,她对这个英俊少年还有觊觎之心,这些年却越来越敬畏薛白,生怕再流露出半点倾慕之意,以免显得冒犯。
尤其是接手了杜妗的情报组织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对薛白的价值在于能力,需要绝对的专注。
杜妗就是不专注,对薛白有太多私情、占有欲,影响了本身的做事能力。
因此,每次觐见,达奚盈盈都会换上公服,用裹布把上身包得紧紧的,这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臣怀疑是李泌故意散布消息,只是还没有证据,也不知他的目的何在。”
薛白不以为然,只是道:“此事,朕会让别人查。”
“是。”
达奚盈盈愈感压力,犹豫片刻,又道:“臣查到,玉真公主今日去见了和政郡主。”
说着,她顿了顿,又道:“是求腾空子帮的忙。”
“此事朕知道。”
达奚盈盈一愣,没想到涉及到李腾空,陛下竟亲自出面包庇。
薛白不管她是何感想,淡淡一挥手让她下去。
他独自坐在殿中,看着御案上的一封圣旨思忖了一会。
这是他方才拟好的让李泌担任教导太子的圣旨,因为颜嫣说了,他便答应下来。
思忖之后,他还是让内侍将这封圣旨颁发下去。
之后他换了一身衣服,亲自去了掖庭。
从大明宫到掖庭不用出宫,因此他没有惊动任何人。
一间宫苑中,杜妗正坐在檐下看着庭中积满落雪的树发着呆,听到推门声,一转头见薛白来了,她愣了愣。
“陛下。”
杜妗站起身来,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双唇抖动着,最后却闭上眼,道:“我认罪,确实是我派人杀了杨玉环。”
说到这里,杜妗自己也十分痛苦,因她能感受到薛白的失望。
“在掖庭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陛下其实知道我包庇元载、对付李泌吧?你信任我,所以纵容我胡作非为,唯独没想到我会伤害你亲近之人,我知道错了。”
薛白问道:“若有一天,我把颜嫣的安危也交给你,你也会杀了她吗?”
“不会的。”杜妗连连摇头,“不一样的,颜嫣待我本就不同,可杨玉环做了什么……”
“看来你忘了,当年我们是凭她的庇护才活下来的。”
杜妗一愣,说不出话来。
她确实是忘了,以为她与薛白至今得到的一切,全是出于他们自己的谋划。
许久,她抬起头,以哀求的目光看去,只见薛白脸上一片平静。
她不知这平静意味着什么,心底愈发不安。
而她没看到的是,前一刻,薛白本已伸出手,想要抚一抚她的头。
“等这一切都过去吧。”薛白离开了宫苑时在心中想道。
他在雪地里站了一会,转身去见了李月菟。
***
幽禁李月菟的宫苑中,雪地上有几列脚印。
薛白推门而入,只见李月菟正以与杜妗一样的姿态坐在那发着呆。
“你这里挺热闹的。”
“阿兄来了。”
李月菟像是料到他会来,头也不回地开口道,声音清冷,遥远得像是来自月亮。
“阿兄是想知道李泌是否真的与我谋划要刺杀你吧?”
“是。”薛白应道。
他今日下旨让李泌当太子的老师,那便得确认李泌的忠心。
李月菟像是什么都知道,应道:“好啊,那我告诉阿兄便是,李泌确实与我谋划要杀了你,但他也害怕你的势力反扑,因此想联合颜家一起扶李祚登基。”
“你在离间?”
“随你怎么想,可你一次次地利用、伤害身边的人,早晚会众叛亲离。”
听了她这话,薛白微微笑了一下,似在苦笑,又似乎不以为意。
李月菟道:“其实你明知杜妗会杀了杨玉环,但还是纵容她,你当了皇帝,越来越自私,越来越自大,越来越自以为是。你不感激李氏对你的接纳,不感激颜家对你的帮扶,不感激杜妗对你的痴情,不感激李泌对你的忠义,你视他们为威胁,准备将他们一一除掉,你早晚要走到孤家寡人的地步。”
她说罢,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薛白,像是满带着恨意。
但那恨意到最浓处,隐隐又带着些许遗憾。
薛白大概是被她说中了心事,没有反驳,径直走了出去。
他今日竟只是来自取其辱的。
在李月菟眼里,他的身影显得十分孤独。
自他当了皇帝,颜真卿走了,李岘叛了,杜妗杀了杨玉环,杜五郎疏远了,李泌既准备扶持李祚,就连颜嫣似乎也在为儿子铺路。他终于成了一个唯吾独尊的皇帝,可身边已没有任何人。
走出冷宫,薛白停下了脚步,在风雪中独立了一会儿。
……
掖庭宫中,有几个白头宫女正聚在一处闲谈,忽听到一声大喝,遂急忙往冷宫处赶去,到了一看,竟见天子半片衣襟满是鲜血,正捂着小腹踉跄而出。
“圣人?!”
老宫女们大为惊惧,道:“这是有人刺驾?”
“莫惊动了旁人了。”薛白道:“请太医来。”
半个时辰之后,李泌便匆匆入宫了。
他看到薛白腰上包着厚厚的裹布,脸色有些惨白,但总体并无大碍,微微松了一口气。
“臣有罪,圣人无恙否?”
“是你指使李月菟刺杀朕吗?”薛白问道。
李泌道:“臣未能劝阻和政郡主,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