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与不会的,五郎留下有何用呢?”
这句话不好听,却很客观,杜五郎也无法反驳,只好道:“那你留下何用?”
“维护李唐社稷。”
杜五郎怕李泌死了,道:“陛下若下了决心,你也改变不了。”
“是否改朝换代,对陛下而言并不重要了,他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君王。”
李泌说着,眼中浮过一抹忧色,又道:“我现在担心的是太子。”
于他而言,薛白在位一日,李唐宗社就有一日的危险,只有他悉心培养李祚,等到往后薛白驾崩或退位了,才能真正放心下来。
这绝不是三个月就能做完的事。
要想归隐山林,也许要三十年,且是小心翼翼的三十年……
***
“说来,李月菟真以为我想为祚儿铺路吗?”颜嫣忽向薛白问道。
“是。”薛白道,“我今日过去,她便想以此离间你我。”
颜嫣不由笑了起来。
“如此看来,李泌还不知道他被我们算计了?”
“可见他虽然聪明,终究是不如我们两个加在一起聪明。”
“所谓神仙人物,往后怕是只能当天子臣、太子师了。”
此事倒也简单,薛白希望李泌这个天才一心一意为他当宰相,颜嫣则想给李祚找一个好老师,于是要求李泌留下。
可留下李泌的人容易,让其一心一意地效忠却难。
薛白一直知道李月菟想杀他,但她都被押入掖庭宫了,自然动不了手。
他是故意答应让玉真公主去掖庭的,无非是为了找个理由打压李泌。
这件事做得再粗糙都没关系,只要能拿捏住李泌就行。
毕竟李泌早知李月菟要刺杀却没阻止,心中有愧。
等营造出了要颠覆李唐的气氛,薛白却忽然施恩,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李泌也就不得不依了。
至于留下人之后把李祚教得对李氏有归属感,薛白倒无所谓。
若在意,当年也不会让颜真卿来教了。
为了这点事掀起天下大乱不值当。
其实,薛白真的想过要改朝换代,觉得何必让自己的子孙祭拜别人的祖宗。
可他每次到了宗庙,看到那一个个牌位,唐高祖皇帝、唐太宗皇帝……他心里总是生不出排斥之感。
有时抬头看着那飘扬的旗帜上那个“唐”字,他也会滞愣很久,问自己真的要改掉它吗?
后来,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话。
——我比李氏子孙更有资格继承大唐。
也就是这句话后,他看开了很多。
“对了,和政郡主对你一直有情意呢。”颜嫣忽然说道,又踢了踢薛白,“她对你是因爱生恨吧?”
“那又如何?”
“你就没想过金屋藏娇,反正藏一个也是藏,两个也是藏,多刺激啊。”
“我既然让玉环假死,妗娘失权,便是我在乎社稷安稳,国泰民安,以前不懂事便罢了,岂还会碰她?”
颜嫣本就是说笑的,想了想,却又道:“也是,万一她与你真是兄妹呢。”
这次,薛白没有急着否定,而是漫不经心地道:“不重要了。”
他是真的不再在乎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名字终究只是个称呼,而他既已是帝王,没人会再叫他的名字了……
第631章 风雪故人来
大唐开国至今近一百五十年,几乎还没有一个天子是以平安顺利的方式继承皇位,每一次权力更迭都伴随着血雨腥风的政变与清洗。
如今这位皇帝更是将此传统发扬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不仅打破了姓氏血脉的限制,还跨越了贵贱的天堑。
朝臣们痛定思痛,决心培养太子李祚,并确保他安稳继位,这成了当今朝堂上第一要紧之事,如此一来,长久以来形成的党争氛围反而平息了。
毕竟太子还小而圣人年富力强,数十年间都起不了波澜。
正兴七年是丙午马年,大唐的年号没变,国号也还在。
天下无事、四海安宁。
春耕一结束,待国事稍闲,宰相杜有邻便递了辞呈,被天子拒绝了三次,他还是决心告老,遂加集贤院学士致仕。
是日,升平坊杜宅,前来相送的人有很多,时不时能听到一声“功成身退”的赞誉。
杜有邻却以身体不适为由,待在书房中愀然不乐。
多宝搁上,他的紫袍叠得整整齐齐与玉带摆在一起,想必是不会再穿了。
“吱呀”一声响,门被推开了,杜五郎走了进来。
杜有邻连忙低下头,捧起书卷装作在云淡风轻地看书。
任门外熙熙攘攘,他自心如止水,求学不倦。
“阿爷,客都送走了,我们也收拾东西,明日启程吧。”
“嗯。”杜有邻闷声应了,可终究是心里不甘,没忍住抱怨道:“我看,圣心没你说的那般难测,朝堂安稳,能有甚杀身之祸?当此大唐中兴之际,不能一心为民,却惜身避祸,可耻。”
“阿爷是宰相还没当够吧?你又不擅左右逢源,官瘾却好大,忘了以往可总说要谨慎。”
杜五郎说着,抬头去看书房上挂的“谨言慎行”、“如履薄冰”几字,目光落处,却是愣了愣。
不知何时,杜有邻已将挂幅换成了“正己率属”、“风志澄清”字样,颇有宰相气派。
“一时说一时的话。”杜有邻道,“当年李林甫当政,我奉行的是谨慎,如今君贤臣明,我当以身作则……”
“在衙门里天天说不厌,回家还要说。想想二姐,走吧。”
提起杜妗之事,杜有邻无奈一叹,再不舍得也只好离开。
他往日总觉得二女儿性格强势,自己管教不了,可她被关在掖庭这么久,他终于也是担心了起来,这天夜里不由辗转难眠。
卢丰娘从来都不是体贴入微的性格,听得他翻身的动静,倒是懂得安慰了他一句。
“放心吧,我看着陛下长大,他不是绝情的人。”
“我看你这妇人是糊涂了,陛下到我们家时才多大年纪。”
杜有邻念叨着,忽意识到一晃眼十几年都过去了。
天不亮,杜家就准备出发了。
行李都已送上马车,杜有邻不情不愿地裹着披风出了院子,正见杜媗带了一人进来。
那人穿的是一身襕袍,身材清瘦颀长,转头间显出一张清冷的脸,竟是杜妗。
“二娘?”
杜有邻愣了愣,上前仔细打量了杜妗两眼,发现她并不像想像中那么憔悴,状态还算不错,只是有些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是如何从掖庭出来的?”
“阿爷小声些。”杜媗低声道,“是太子求了皇后,偷偷把二娘放出来的。”
“殿下真是好孩子。”
提到李祚,杜有邻不免难过。
在他看来,李祚是杜妗的干儿子,那也算是他的干外孙,杜家本与太子有如此亲密的关系,眼下搬走往后就疏远了,岂不可惜?
他正唏嘘着,没想到,却被杜妗顶了一句。
“祚儿是好孩子还用阿爷说吗?”
“你……”
杜有邻气恼于儿女越来越不尊重他,可转念一想,杜妗还能有脾气顶撞他,也算好事。
一家人出了长安,当天便行了二十余里,到了少陵原。
也就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了。
“这就到了?不是说避祸吗?”
卢丰娘站在杜家老宅前看着门梁上的蜘蛛网,不由诧异万分。
这里离长安不到一天的路程,为到此隐居而辞了宰相之位,实在有些可惜。
所谓“城南韦杜”,京兆杜家的祖籍就是在这长安城南。
杜有邻感到有些困惑,四下一瞧,道:“老夫怎么觉得,老宅近了不少,带着家当慢慢赶路,以往须得两三天啊。”
“阿爷路上还说呢,朝廷新修的直道平坦好走,那自然是快了。”杜媗道:“若纵马而驰,小半天就能到。”
卢丰娘还是有些害怕,向杜五郎道:“那陛下若是想降罪杜家,岂不还是太近了?”
“阿娘,若真被降罪,你能逃到哪去?避祸嘛,重要的是摆出与世无争的态度。再说了,阿姐时不时还得回长安呢。”
“还回长安做甚?”
这问题不好回答,杜五郎一愣。
杜媗捋了一缕头发,道:“采买些物件。”
她说罢,不由转头看了杜妗一眼,只见她还在想着事情出神,也不知在担忧什么。
搬回了杜家老宅,众人都很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