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坚案复演,太子再次和离……贺监前年病逝,哥奴却到处散播他的诗,还故意曲解诗意,一首重见家乡景色而欣喜之作,被说是太子心怀不满。可谁不知韦坚案在年初,贺监诗作于前年,时间都不对……”
“噤声,当街莫提国事。”
那被称作元二的酒客有些醉意,反而大声道:“有何不敢提?!哈哈,旁人怕哥奴,我不怕!”
“噤声噤声……无尘,你带行李归家,我与诸公小聚。”
“喏。”
薛白则起身,再次行了个叉手礼道:“多谢先生。”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不仅谢先生载我一程,也是谢先生诗句激励。”
“哦?哪句诗?”
“纵死犹闻侠骨香。”
王维闻言一愣,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忽露出些许怅惘之色。
纵死犹闻侠骨香,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是这样的诗风啊。
待他再回过头来,却见那少年郎已随驴车而去了。
……
车队过了道政坊。
前方又听到了孩童在唱诗。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薛白在兴宁坊便曾听过一次,再结合方才听到的对话一琢磨,对时局的看法又清晰了些。
这诗一旦带了主观感受,听起来前两句似乎就能理解为太子在朝臣们心中的形象。至于后两句,就像是在抱怨那位功比尧舜的圣人裁剪了他的枝叶?
***
“吁!”
到了东市东门,老庄头拉住驴车,笑道:“小老儿还得跑车,小郎君下次走城东,记得照顾小老儿生意啊!”
“好。”薛白笑应了,道:“老乡再会。”
“小郎君太客气了,再会……咴,咴。”
薛白与青岚目送了驴车,走进东门。
眼前是一派繁华热闹。
宽阔笔直的长街不见尽头,只能看到两侧是整齐的商铺,屋檐、楼台、酒旆、灯笼,街上行人如织,商货琳琅满目。
“走,先买鞋。”
青岚飞快一瞥薛白,道:“这边。”
两人走了一会,听得鼓乐声渐响,走近了可看到前方搭了个台子,十余个美艳少女正在上面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薛白四下观看,不见有人端盘收钱,不由问道:“这是做什么?”
青岚拉着他便走,道:“卖新罗婢的。”
薛白再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全天下的美女都在往长安送,难怪最近遇到得多。
再往南走,当铺还未看见,反而拐进了一条卖吃食的街巷。
一阵香气扑面而来。
各种蒸食铺摆着蒸屉,腾起云雾一般的蒸气,将香味散远;炸食铺里的油锅噼啪作响,将杂胡肉丸炸尽金黄;还有花样百出的糕点;洒上香料的烤羊肉、烤驼峰。
“你饿了吧?”青岚现在已知道薛白食量大,遂道:“我们还有十钱,不急着买鞋。先吃些东西,等当了狐裘再买东西……对了,你可知,‘买东西’这词,便是从这长安东市、西市来的。”
“我知道。”
“你想吃什么?”
“水盆羊肉一碗多少钱?”
“羊肉汤面吗?正好十钱,我去买。”
薛白拉住她,道:“那你想吃什么?我们先垫垫肚子。”
“嗯,我看看。”青岚四下张望,最后指了指一个摊子,道:“马蹄酥。”
“那就先吃这个,一会当了钱再吃羊肉汤面。”
“好!”
青岚用力点点头,又道:“娘子给五郎制冬衣时,仅一张成色上等的狐皮便花了两万钱,又寻了长安手艺最好的师傅,再加上旁的料子,至不济也值个三万钱呢!”
话虽如此,但等两人垫了马蹄酥,又连续走访好几家当铺,终究是只当了不到五千钱。
这数目若全换成铜钱也有将近二十斤,好在那当铺做生意却十分周到,让薛白把要采买的东西列个单子,雇人跑了趟,让各商铺一并送了过来。
待两人出了当铺时已都换了一身夹袄襕袍,头戴幞头,脚踩软底便鞋,各自背了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包括匕首、伤药等一应所需。
剩下的钱则兑了一个碎银与一些好带的铜币。
青岚终于打起了精神,拉着薛白附耳道:“换了这身男装,方便不少,我也没那么害怕了,不然总害怕被认出来。”
“不用怕,如果东宫在长安有这样的势力,也不至于要活埋我们了……”
东市崇家店的羊肉汤面据说是渭南来的手艺,在长安颇有盛名。这日下午,两人各点了一碗,捧着大碗喝得干干净净。
青岚放下碗,看向薛白,脸上浮起明媚的笑容,道:“真好吃吧?”
“嗯。”
“我们现在去哪?”
薛白想都未想,径直道:“十王宅。”
第9章 放长线
京兆府,刑房。
镣铐咣啷作响,杜五郎进了刑房,被摁在一张凳子上坐了。
狱吏刘六正坐在昏暗烛光下磨墨,余光分明已看到囚犯坐下,那镣铐的声响却不断,遂抬眼一扫,见到的是一双正在瑟瑟发抖的脚。
“别抖了。”
镣铐还在发出咣啷声,如索命一般。
刘六摸了摸胡子,把手上的残墨擦了,拿起笔,道:“人犯,杜誉。”
无人应答。
刘六叱道:“问你呢!人犯可是杜誉?”
“杜杜杜,杜誊。”
“肚疼?管你肚疼头疼,应话!”
“我我我,人犯杜誊,姓杜名誊,誊写的誊。”
刘六将手中文书推到烛火前,眯起老眼仔细看了会,突然生气起来。
“人犯杜誊!犯官杜有邻第五子,交构东宫,聘道士方大虚私藏谶书、指斥乘舆,获罪潜逃,于长安县敦义坊柳勣宅纵火……”
拿着文书念了一遍,他冷着脸喝道:“你可认罪?!”
“我冤枉啊!”杜五郎嚎哭。
“不认罪则受刑。”刘六问道:“你是此时画押,或是受刑后画押?”
杜五郎紧张得一双小眼都不知该往哪看,干脆紧紧闭起来,攥紧了双拳,只顾瑟瑟发抖。
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问你,画押还是用刑?!”
“杀了我吧!”杜五郎吓得大喊道:“直接杀了我吧,我不会画押的!”
“杀了你?没那么轻易。”刘六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上刑。”
牢役还在准备刑具,杜五郎已经惨叫了起来。
“啊!啊!”
“……”
辛十二正坐在刑牢外拿着酒囊喝酒,听得里面传来了惨叫,抬起手招了招。
正蹲在屋檐下说笑的两个不良人当即起身,大步进了刑房。
“京兆府缉事牛栓、田大,奉命将人犯移交大理寺!”
喊罢,不由分说地押着没来得及受刑的杜五郎就走。
辛十二不紧不慢地收好酒囊,起身,赶往右骁卫。
***
“好亮。”
杜五郎被押出京兆府,眯着那双小眼四下一瞧,才知已是下午。
他今日错过了牢饭,肚子不由自主地“咕”了一声。
牛栓当即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骂道:“老子都还没饿,狗牢囚倒先饿了。”
“小子无状。”杜五郎见这不良人脸圆肚大,十分面善,赔笑不已,“小子无状。”
牛栓站他在身后,抬脚一踹,喝道:“走!”
杜五郎小跑下了台阶,傻愣愣地四下一看,问道:“小子还是初次下狱,敢问可有车驾?”
不等回答,他连忙补充道:“不不,不是小子懒,是在想,人犯往往危险,平素移交时是否……”
“危险个屁。还车驾?一个大屁给你崩到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