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失时机地将诗名点了出来。
薛白应道:“我本来就不会写应制诗,觉得很得意就这般起名了,我看王摩诘就是这样。”
“哈哈。”李隆基抢先一步胡了牌,朗笑一声,指着薛白骂道:“不学无术,起个乱七八糟的诗名,也敢称是应制之作。”
“已经在学了,随杜子美学写诗。”薛白面露遗憾,递过筹码。
“我差点就能胡。”杨玉瑶颇不高兴,嗔了薛白一眼,不情不愿地交了筹码。
李林甫偷眼瞥去,发现圣人一脸好笑,像觉得薛白很有趣。他意识到此子圣眷颇浓,只好道:“说起杜甫,他近来所作的《饮中八仙歌》也在长安传唱。”
堂中乐师技艺高超,纷纷改变了在演奏的曲调,默契配合。
李隆基似乎颇喜欢这首诗,低声吟唱“左相日兴费万钱”丝毫不显芥蒂之意。
落在旁人眼里,很容易误认为这位圣人还不知李适之因交构东宫之罪被查办之事。
薛白转念一想,明白过来,李隆基心里明白李适之没有谋反,不过是借李林甫之手,将这个声望太高、亲近东宫的宗室贬出长安。
在李隆基眼里,并不认为这是在迫害,或许还觉得大唐朝堂风和日丽。旁人的任何委屈,都是为天子威望稳固而应该付出的。
“圣人,大理寺捉拿元结、杜甫等人,乃因他们与李适之勾结,证据确凿。”李林甫逮着了时机,作出了解释,“有官吏急躁了些,误将薛白牵扯其中。”
他进宫为的便是坐实这桩案子,不让薛白以馋言保住带头的举子。
而一个“误”字,他已退让了一步,表示与薛白井水不犯河水。
不想,薛白竟是针锋相对,道:“右相、大理寺岂能有错?我一定是李适之的同党。”
“竖子无状,在圣人面前也敢阴阳怪气。”
“右相使人捉我,我认罪了,右相又说我阴阳怪气,这天下道理全让右相说了不成。”薛白语气不善,牌却打得很快。
李林甫注意着语气,道:“有官吏犯了点过错,伱便要得理不饶人吗?”
“那就是说我们是冤枉的,原来韦坚案中确实有人是冤枉的。”
薛白为的就是说这一句话。
他知李林甫的倚仗是什么——李隆基对东宫的猜忌。
把持科场、排除异己,李林甫但凡是在削弱东宫,李隆基都会放任,所以三千举子即使喊破了天,也能以“交构东宫”的罪名压下去。
但薛白就是要李隆基亲眼看看,这其中有多少私心。
李林甫一愣,偷眼瞥去,只见圣人云淡风轻地打了一张牌,却明显听到这句话了。
他忽然后悔到御前与薛白争辩。
哪怕辩赢了,圣人也会觉得是他没把国事处理妥当,结果还是他输。
果然。
薛白步步相逼,道:“原来右相早知杜甫与李适之勾结,知晓今科布衣举子全都是韦坚同党,不知其中是否有冤枉者?”
“信口雌黄,今科取士公平。有如此结果,乃因大唐盛世,人无匿才,野无遗贤。”
“右相方才还唱遗贤的诗。”
“够了。”李隆基终于出言喝止了薛白,“小小年纪,妄议国事,你可知罪?”
“圣人恕罪,我没想妄议国事,只是担心明年春闱这些人才与我抢名次。”
“朕不想听这些。”
薛白当即噤声,认真打牌,反正李林甫说野无遗贤,他就说怕遗贤抢名次,比谁更真心。
李林甫更是心中一凛,知圣人教训的虽是薛白,实则已对他不满。
他本以为薛白是想自保,那他可在圣人面前与薛白息事宁人,平息事势。
但此时他却忽然发现,不打算罢休的人竟是薛白,这小子居然想反击右相府,今夜这些话全是谗言,动摇圣人对他的信任……
***
大理寺狱。
杨钊趁夜而来,亲自在火把的照耀下翻找着一堆衣物。
“都在这里了?”
“是,那五人离开狱房时,小人盯着他们换了衣服,没见他们藏了任何东西。”
杨钊皱眉,既然在牢里没搜出血状,那定是薛白、杜誊在到李适之别宅之前就放到别的地方了。
很可能是丰味楼。
反正薛白今夜不会把血状交给圣人。
“国舅。”杨光翙凑上前问道:“元结还在大明宫前,是否拿下?”
“罗希奭都不出头,我们出什么头?”
杨钊沉思着,道:“不管,其实那封血状没用……你得替圣人想,那岂是状纸,那是江淮百姓来讨要三年租庸调的债书,圣人看到会高兴吗?”
“国舅英明,这连右相都没想到啊!”
杨钊得意一笑,自觉进益良多,道:“薛白不敢拿出那血状的。此事到此为止,趁夜把那些人的尸体烧了,一干二净。”
***
李静忠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判文,递在李亨面前。
“殿下,房公悄悄送来的。”
李亨展开一看,挑眉道:“好字……长安县尉颜真卿?”
“是,房公说,泄题案颜真卿已查明了,案情清晰,证据不难拿。又说东宫可以此为由,为举子们争一个覆试。”
“你说呢?”
“索斗鸡正等着挑殿下的把柄。”李静忠摇头不已,尖声道:“此时若出头,真要让索斗鸡污蔑殿下与李适之合谋,挑唆举子闹事了。”
“是啊。”
李亨根本没有犹豫,直接把判文放到烛火上烧了。
火苗迅速吞噬了那端丽的八分楷书与颜真卿花费心血查明的案情。
“东宫不出手,就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李亨喃喃着,再次这般说了一句。
李静忠低声道:“听说,索斗鸡捉捕元结,以及几个带头闹事的举子,此案应该就此了结了。我们与李适之往来痕迹业已销毁,这次,依旧让索斗鸡拿不到东宫半点把柄。”
“知道了。”李亨点点头,事不关己的模样。
李静忠亲自执着扫帚,把地上的灰烬扫掉,埋在后院的泥土里。
……
天明时,长安城郊有乌烟腾起,堆积的尸体被烧成了灰烬,埋在荒野的泥土里。
来应试也好、来申冤也罢,谁能为他们出头?
***
丹凤门外,站了一整夜的元结抬头看着天空,终于在破晓之际听到了晨鼓声。
庄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北衙六军开始换防。
再等了一会,只见李林甫出了宫城,乘马车离开。
之后,则是一群人簇拥着一名盛装女子出宫,薛白的身影亦在其中,往这走了过来。
“圣人未曾召见我。”元结迎上前道,“下旨覆试了吗?”
“嗯,圣人牌兴很高,不管这些。”薛白道:“我本就是吓唬旁人的,让他们不敢捉你。”
元结一愣,恍然觉得自己听错了。
牌兴很高,不管国事?这是何等荒谬之言论。
他终于理解满朝诸公不愿再劝谏圣人,而寄望东宫。可如此一来,圣人愈猜忌东宫,国事愈乱,长此以往,岂是幸事?
“所以,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元结心中失望,意兴阑珊,喃喃问道:“春闱大案,到此为止了?”
“若到此为止,次山兄有何打算?”
“还能如何?回乡读书、养气。”
薛白又问道:“若此事未完呢?”
“你有办法?”
“并非我有办法,但次山兄的计划不继续了吗?”薛白道:“我说过,算我一份。”
元结一愣,马上反应过来。
他的计划原本没有问题,春闱不公,举子们申诉要求覆试,这事堂堂正正,输就输在李林甫只手遮天,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薛白把李林甫遮着的天掀开了一点。
“哥奴说我是韦坚、李适之同党。”元结道,“为的是不让我们闹下去。”
“但哥奴也在圣人面前承认是冤枉我们。”薛白道,“我们若识趣,就该罢手。”
皇甫冉神色一动,反应过来,道:“但其实我们若不罢手,反而显得我们问心无愧。”
“不错。”杜甫道:“我等虽穷追不舍,但只问春闱之事,而无不臣之心,何罪之有?”
他们已明白圣人纵容李林甫把持科举的根源是对东宫的猜忌,尤其是李适之在文人中名望太高,李适之亲近东宫……那么,便可以避开这一点。
还有一点薛白没说,李林甫只不过是李隆基的一只白手套,用脏了就丢李隆基也不会可惜,只是李林甫做事确实省心,让他十多年都没想过换。
可李林甫若因私心捅出了大麻烦,致使天下文人学士沸腾,就能提醒李隆基,这只手套该换一换了。
这是他们反击的机会。
既使不能扳倒李林甫,能覆试就足够了。
一旦覆试,他们这些朋党便可一朝名传天下,往后大有作为。
“走。”
元结道:“我们去联络举子,让他们知道我们出狱了。”
“不错。”皇甫冉道:“如此一来,更能振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