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冕见王鉷神色,当即明白过来,右相一系这是打算暂时妥协了。
该除掉的麻烦杨钊已经除掉了,谁中进士反而没那么重要。
天宝二载也曾覆试过,伤不到相府根基,但若与薛白斗下去,事闹得太大,反而会让圣人觉得这个宰相不好用了。
“阿郎,右相府使人来了,召你与裴御史过去……”
***
李林甫放下手中的画卷,脸色难看至极。
但越是这个时候,他越得冷静下来。
得揣摩圣人是怎么想的,圣人看到这幅画,会有些不高兴,但若贵妃说喜欢呢?
若兴冲冲告到宫城,之后场面不难想到的……
“竖子猖狂,敢使人画朕打骨牌?!”
“圣人息怒,小子无状,因哥奴为我侍牌,太过得意,遂与画师说梦到与神仙打骨牌让他画。”
“原来如此,不知道的谁能看出这是圣人?还当是神仙呢。”
“嗯,这般一看,此画竟还不错,将朕与贵妃画得很有气韵……”
李林甫微微一叹,心知到时只会闹得人尽皆知,朝野取笑。
再一想,他知薛白就是故意激怒他。
眼下所有士人都在看热闹,不论他怎么回应,事情只会越闹越大,万一压不住而让圣人觉得麻烦了……后果就不堪设想。
相比圣人的心情而言,科举名额反倒是小事。
平息了怒火,他目光看向画卷最后的那枚落款,喃喃念叨。
“韩愈?”
追查良久,薛白幕后之人终于开始浮出水面了。但为何冥思苦想,始终未能回忆起朝堂上有过这样一个人物?
许久,王鉷与裴冕到了。
李林甫先问裴冕,道:“丰味楼挂的那幅画,你如何看?”
“右相,下官见了真是怒不可遏,薛白欺人太甚!”
“无妨。”李林甫带着些豁达的笑意道,“本相问你,对落款之人如何看?”
裴冕沉吟道:“想必薛白所为皆出自韩愈指点,无怪乎能写出那般诗词。仅看那幅画,此人书画技艺高超,画景肆意挥洒,画人细腻精巧,且画风一脉相承,可见工笔深厚。书法亦是了得,虽不如张旭、颜真卿,亦可谓大家。”
说着,犹豫了一下,他继续道:“此人出手,一幅画仿佛戏谑之作,对右相名声却十分有碍,心机深沉啊。”
“本相不在意这些虚名,要找出他来。”
“怪的是,如此人物,为何籍籍无名?还有一个细节,他没有印章,该是化名。”
“伱查。”
“喏。”
李林甫愈想愈忌惮,心中主意愈定,开口向王鉷吩咐起来。
“草地里的杂草都已经除了,眼下狂生们闹得厉害。在他们揭破泄题之事前,允了覆试。”
“右相?”
“我意已决。”
当日王鉷正是预料到这情形,故而坚决不放元结等人,要借李适之案立威。此时堆了满腹怨气,却无话可说,只好恭敬应下。
正此时,有吏员匆匆赶来,禀道:“阿郎,举子们聚集起来了,怕是要闹事了!”
***
“春闱五子来了!”
国子监,众举子们转头看去,果然见五名男子走出太学馆。
当中一人却不是元结,而是更年轻的薛白。
“诸君肃静,听我等一言。我等既求覆试,可圣人若问原由,诸君能回答吗?”
“科举不公,布衣无一人及第!”
“这不是理由,朝廷要看的是证据。”薛白朗声道:“我老师颜公乃长安县尉,今已找到宫闱泄题的证据。今日便要呈与御史台,请诸君随我等前往,一睹朝廷查清真相的过程,堂堂正正要求覆试!”
他是第一次当众主持此事,却是甫一开口就给出了解决办法。
少了几分热血,多了几分沉稳。
对于众举子们而言,却是闹了许多日之后,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纷纷振奋,扬臂欢呼。
“后面的听到了吗?有证据了,覆试!覆试!”
“已查到证据,覆试在望!”
“我等不必闹事,往御史台一睹结果即可!”
“……”
春闱五子维持着秩序,领着举子们往皇城而去。
一路上,他们高唱着杜甫的新诗。
这诗杜甫早已酝酿了不少句子,原本打算及第之后述志。经此一事,气愤之下写成了一首长诗,起名为《奉呈圣人二十二韵》。
“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圣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
“……”
诗声琅琅,饱含着众人的愤慨与不满。
他们很多人其实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能及第,毕竟两三千考生仅有数十名额。但他们要让自己寒窗苦读的心血得到最起码的尊重。
从务本坊往西,行到宽阔的朱雀大街,引得无数长安百姓围观。
于是举子与百姓混在一起沿朱雀大街向北,如海潮翻涌,缓缓涌到了皇城正南面的朱雀门。
城门巍峨,禁卫执戟来拦。
“退!”
“退!尔等要造反不成?!”
春闱五子并肩而出。
薛白道:“我等乃国子监生徒、各州县乡贡,此来非为闹事。”
元结掷地有声,道:“为申张国法而来!”
“退!”
“我们是读书人,不是乱民。”
“退!”
“若将军不肯让我们进,那我们就在这等一个结果。”
禁卫如木头一般执戟,只管不让人群进皇城。
薛白等人也不急,只等着。
太阳躲进云朵中又出来,朱雀门前人越聚越多。
身穿麻衣的举子们像是一片片的雪花涌来,堆如积雪。看热闹的百姓像沙,聚集着,渐有浩瀚之势。
杜五郎一开始很得意,偶然间回头扫了一眼,却被这场面吓到了,于是过去悄悄拉过薛白,小声嘀咕起来。
“我们会不会闹得太大了,不好收场?”
“闹得越大,越不好收场的人是哥奴。”
杜五郎依旧不解,问道:“这般简单,真能让哥奴服软吗?”
“难道他驱使金吾卫打杀我们吗?”
“啊?”
薛白眼神笃定,拍了拍杜五郎的肩。
此时,有一队官员驱马赶来,为首者身穿深红官袍、神情深沉,正是王鉷。
“为何聚于此地?!”
王鉷勒住缰绳,环顾着一众举子,喝道:“何人带头闹事?!”
“我等非为闹事。”元结昂然应道,“为大唐选才之大事而来。”
说话间,王鉷的护卫们已拔出刀来,指向五人。
五人却都毫无惧色,连杜五郎也保持住了气势。
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事情已到了可以妥协的时候。
妥协是权术中非常重要的一环。
但愈是到了妥协之时,王鉷的脸色反而愈发严肃,摆出凝重而严正之态。
“胡闹!文章越不如人,闹的越厉害,尔等配为天子门生吗?!”
薛白嘴唇微扬,笑了笑。
虽没有做到最好,比如斗倒李林甫,但能争取到覆试已经很好了。
在皇帝、宰相这种有着生杀予夺之权的人手底下过招,冒着随时可能被他们生吞活剥的风险,好不容易有了结果。
也只是一场覆试而已,它本就是应该的,甚至不需要求覆试才是应该的。
无论如何,成了……
忽然,有马蹄声疾驰而来,一声清朗的叱喝声在城门前响彻。
“王鉷!敢欺我大唐英才耶?!”
驰骋而来的年轻人鲜衣怒马,身后是清一色的膘骑卫士,威武不凡,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