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只闻得一股口臭扑鼻而来,几欲作呕,用力将人摔开,头晕了片刻,竟差点忘了是来做什么的。
吉温连忙拈起一块母丁香含在嘴里,赔笑道:“如此一来,给太子栽了个洗不清的罪名,也可向右相交代。”
杨钊缓了缓神,道:“你我都很清楚,人压根就没进太子别院,是你手下的蠢材在路上放跑了。”
“右相面前,只能说是太子藏起来的。”
杨钊不耐烦道:“总之你办砸的差事,凭甚让老子给你擦屁股?!”
“相互帮衬一二嘛。”吉温连连拱手,赔笑道:“前日有人送了我三车上好红绡,今日运到杨参军府上,如何?”
杨钊忍不住满意一笑,道:“记住,我是因你才得挨右相教训。”
“辛苦杨参军了。”
“好说。”杨钊拿起那扎衣服,转身便走。
出了京兆府,他翻身上马,往平康坊右相府。
***
平康坊虽有欢场之名,实则青楼酒肆多集中在坊北面的三条曲巷,称“北里三曲”,占地不过整个坊的十六分之一。
而当朝右相李林甫一个人的宅邸,却占了整个坊将近四分之一。
平康坊十字大街划出的整个东南方位,除了一座菩提寺尽是右相府。
杨钊隔着老远便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将马系在马桩上。
旁边已系着匹骏马,还有两个仆从牵着驴在等候,显然是有官员正在拜会右相。
杨钊收了方才那傲慢的表情,佝着腰赶到侧门前,向门房问道:“右相可在?”
说话间,手里几枚钱币顺势递了过去。
门房喜滋滋地打了个喝诺,道:“杨参军有礼了,右相正在见客,还请到偏厅稍待。”
“哦?”杨钊笑问道:“今日是谁来见右相?”
“礼部侍郎李纬。”门房见识亦不凡,笑应道:“说是来请教些小事。”
“相府岂有小事?”
边说边走,恰见一个身着绯色官袍、头戴官样幞头、腰间玉带挂着鱼袋的男子从中堂走来,想必便是那礼部侍郎李纬了。
杨钊初到长安,见谁都想巴结,连忙上前行了个叉手礼,笑道:“李侍郎当面,在下卫兵曹参军杨钊。”
李纬正低头走路,皱眉露沉思之色,一抬头,见杨钊风度翩翩、笑脸迎人,遂点头回礼。
本是一笑而过的交情,杨钊却问道:“不知李侍郎何事忧愁?杨钊可否为你分忧?”
李纬本不欲言,偏杨钊已上前,目光热烈看着他,他心中一动,抚须沉吟道:“确有一事,好生让人疑惑啊。”
“哦?不知何事惹得李公疑惑?”
“待你见了右相,还需劝解他一二,为人臣子岂可抗旨?”
杨钊眼中好奇之意愈浓,静待下文。
“宫中有一老供奉,手艺高超,圣人欲赐他迁官,他却谢绝了,奏言其婿王如泚明岁举进士,乞圣人赐一及第,此事圣人已允了,宣付礼部办理。可中书省竟是下牒,否了。”
“否了?”杨钊疑道:“为何?”
“方才问右相,右相却言‘明经、进士,国家取材之道,若因圣恩优异,则可与官,今赐及第与之,将何以观材?’”
话到这里,李纬语气有些激动起来,又道:“敷衍之词,简直荒唐。何年科举无公荐、通榜?岂有圣人荐才而右相否决之理?”
杨钊连忙安慰道:“李公莫急,待杨钊劝劝右相。”
“唉。”
李纬再次叹息,拂袖而去。
杨钊结识了一高官,心中满意,继续前行,穿过两道仪门,转过曲径,先在偏厅稍候,再往前堂谒见李林甫。
因宅院太大,这一路走得他微微冒汗。
前堂温暖如春,浮香盈盈,摆设华丽,铺着柔软的地毯,中设一座大屏风,屏风后人影绰绰,乃一群美婢正环绕着李林甫,为其挡风取暖。
谓为一座真屏风、一座肉屏风。
杨钊躬身唱了个诺,赔笑道:“右相安康,杨钊方才在前院遇到了李侍郎,攀谈几句,我与他却都是蠢的,猜不出右相心意。”
隔着屏风,李林甫淡淡道:“你想问我,为何违背圣人圣旨?”
“杨钊是担心右相,既惹圣人不快,又与人交恶。”
“一个腐儒、一个无赖,自是看不明白。”李林甫道:“此事无它,圣人不好开口回绝,故而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如此罢了。”
“原来如此!”杨钊恍然大悟,不由好生敬佩,惊呼道:“右相真乃神仙人物!竟能如此洞悉圣人之心!”
“区区小事罢了。”李林甫不以为意。
“岂是小事?”杨钊赞叹不已,由衷道:“右相的本事,杨钊一辈子也学不完!”
“够了,休在此溜须拍马,拿到太子罪证否?”
杨钊连忙跪倒,应道:“太子必在别院中挖了暗道,转移了人证……”
他话音未了,已被硬生生打断。
“这等言辞扳不倒他,两日之内找到李亨藏起来的人。不仅杜五郎,还有那凭空消失的婢女,与那身份不明的薛白。”
杨钊额头不由冒出了冷汗。
他收了吉温的三车红绡,本以为只要挨一顿教训,不料这难题反而落在了自己头上。
但右相面前不容推托,他当即应道:“右相放心,哪怕翻遍长安,杨钊一定将人找出来!”
第11章 无赖
出了右相府,杨钊牵马而行,脑中犹在反复揣磨李林甫如何把握圣人心思,心道:“若有朝一日我亦有这份本事,何愁不能富贵?”
待他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三曲。
前方不远便是南曲小有名气的歌伎王怜怜住处,名为惜香小筑。
杨钊心头一热,又赶了几步,翻身下马,匆匆系了马匹上前,却见到门边挂着的木牌翻了个面,贴耳到门缝一听,听得丝竹之声传来,里头正在待客。
他依旧叩门,不一会儿,小婢女芍儿开了门,探头见是他,不由笑道:“郎君可是来吃酒?”
杨钊伸手便想摸她,嘴里不干不净,道:“来让你家娘子吃我。”
芍儿避开,脸上笑容却更甜,摇头道:“郎君无诗,休想此时见我家娘子,倒可见见我家假母。”
“教你那肥嘟嘟的假母吃我也好。”
说着,杨钊推门挤了进去,作势要扑,芍儿提着裙子便跑。
“郎君莫闹了,大冷的天,快到里间坐下喝杯热酒。”
院内一位中年妇人笑喊着迎上来,说话间,她引着杨钊往西边一间厢房去,殷勤为他扫着身上的雪。
这院子虽不算大,但一路上花木雅致,亭台错落,曲径通幽。
杨钊心中不甘,往中堂方向看去,问道:“今日何人在此设宴?”
“一场酒会罢了。”假母含笑而答。
到了西厢,她招呼着给杨钊煮酒。
“别煮了。”杨钊道:“没耐心吃你的酒,我要吃王怜怜的嘴。”
“郎君也知我家怜怜卖艺不卖身。”
“放你娘的屁!休以为我不知,她又不是没和旁人睡过。”
“郎君莫恼,这是大唐,她爱慕些才子诗人,老身也管不住。”
“狗屁!说得好风雅,还不是一双势利眼、只看权势名气。老子在你这使了二十万钱,连手也不给摸,嫌我无权否?”杨钊愈说愈怒,喝道:“再说一遍,我可是当朝贵妃的兄长!”
“郎君误会。唉,真是女大不由娘,若让我选,我也觉得郎君你好,相貌、气度好……想必活也好。”
杨钊一把拨开假母的手,道:“这两日我便会运三车红绡过来,到时定要捅了王怜怜,否则我平了你这院子!”
“郎君若要泄火,往北曲去寻色妓罢了,何必强人所难?”
“老子要捅就得捅好的!”
此时院外传来马匹嘶昂声,想必是那客人要走了。
杨钊推门看去,果然见王怜怜正在送客,那客人须发皆白,年岁颇高,有车马来接,必是身份不凡。
“那是谁?”
假母方才不肯答,这次却笑道:“张公名讳不好提,只须知他乃燕国夫人之子。”
杨钊不由气息一滞。
燕国夫人乃当今圣人之姨母,且圣人自幼丧母,乃燕国夫人一手扶养长大。
换言之,方才出去那老者便是圣人之表亲,银青光禄大夫、少府监、太仆卿、上柱国张去逸。
见得此人,杨钊愈发意识到自己一介小小参军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还真不算什么人物。
他登时态度一软,没了方才那份张狂。
也不说要捅王怜怜之事,而是花了一万钱只让王怜怜陪自己喝一巡酒。
***
“说来也怪,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我看着便嫌弃。但一见到怜怜你啊,连你的脚趾我都想吮一吮。”
几杯酒下肚,杨钊有些微醺,目光落在王怜怜裙底显出的罗袜上,伸手又想去摸。
王怜怜却是缩了脚,别过头去,显出不悦之态,埋怨道:“郎君终究还是轻贱奴家。”
说着,她眼中浮出悲意,叹道:“太原王氏之后裔,清河公之旧族。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终究是,流落风尘,命比纸薄……呜呜。”
杨钊看呆了。
他听不懂这些,只看到一滴泪水从王怜怜的美目流出来,划过她白晳细腻的脸颊,凝在下巴处。再往下,是光滑无瑕的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