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李琩离开了咸宜公主府,想着今日李娘说的那些话,眼中难得浮起笑意来。
“阿兄慌什么?李亨看似恭孝,实则狼子野心,真以为父皇没防着他吗?既然右相都查到了,只要父皇知晓是李亨暗中勾结朝臣,弄出这么大的事来,自会让他下去找李瑛。”
“可,没有证据。”
“这种事,岂要证据?我在父皇面前暗示两句足矣,明日李亨婚宴,正是我开口的由头。”
***
是夜,上柱国张去逸宅中彻夜灯火通明,因张家次女便要嫁入东宫,成为太子良娣了。
说是嫁,其实良娣属于太子的妾,只是品秩较高。
当今圣人是由张去逸的母亲抚养长大的,以张家之荣宠,张汀自是配得上太子妃。
问题在于,太子的长子已有二十一岁,生母吴氏还是个被贬入掖庭的宫女,若太子妃诞下嫡子,势必会对李俶造成威胁。
因此,张汀只能成为良娣。
她初时觉得很亏。
但仔细一想,柳勣案之后,太子把杜良娣换成张良娣,看似被李林甫迫害,实则却是赢了;韦坚案亦是如此,太子看似输了,实则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之位被交到了更亲近他的义兄手里。
所有人都小瞧东宫,却正是她嫁过去的最好时机,今日看似越委屈,往后收获越大……
她一夜未睡,在三更时,坐在奢华的闺房中开始梳妆、更衣。
伸手抚过那有些俭朴的嫁衣,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坐下,对着铜镜笑了笑,摆出一个娴美的表情。
***
长安晨鼓依旧,并未因太子婚嫁而与平日显得有何不同。
薛白睡了个饱觉,在未时三刻才出门,一副神清气爽、与世无争的模样。
春闱四子在朱雀大街汇合,驱马往崇仁坊而行。
“不是去东宫吗?”
“谁说婚宴在东宫?”
“请帖上写的‘东宫喜宴’。”
“难道还能说是‘礼院喜宴’吗?自造十王宅以来,诸王、公主婚嫁皆在崇仁坊的礼院举办,太子亦是如此。若写在请帖上,多窝囊。”
薛白觉得这并不窝囊,反而更能衬托出李亨的俭朴,再对比李隆基,无怪乎越来越多朝臣期待储君。
……
礼院内张灯结彩,场面肯定称不上盛大,中规中矩。
不受圣人待见的太子纳堂堂上柱国的女儿为良娣,这婚宴的规格礼仪,想必让操办此事的礼部官员伤透了脑筋。
进门时,春闱三子递上的都是平平无奇礼物,唯有杜甫不拘一格,送了自己的书法一幅,因他确实没钱了,也不愿举债来给东宫送礼。
薛白目光看去,觉得那楷隶很好,收礼的官吏却是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瘦硬如骨”。
唐人终究是喜欢圆润饱满的字。
杜甫却浑不知自己送的礼人家不喜欢。
堂前,李静忠满脸喜意,一见薛白,热情洋溢地迎上前来。
“薛郎来了!老奴来为薛郎引路,与乐圣同席可好?”
这般扯着嗓子尖声一喊,不少宾客纷纷向这边侧目。
另有内侍引着元结、杜甫、皇甫冉到后方入席,薛白的位置却颇为靠前。
一路上,偶然能听到小声的议论。
“薛打牌来了。”
薛白如今已小有薄名,有人在意他的诗词、有人在意他的风采、有人在意他的作为。而对于今日宴上诸权贵而言,他最值得在意的是陪圣人打牌。
“公孙大娘!”
杜甫本要去末席,却忽然转身呼唤了一声。
薛白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五旬年纪的妇人带着几名弟子入席。
这妇人已白发苍苍,却还腰肢笔直,身材匀称,眼神中带着英气,飒爽而却不失柔和之态。让人看着都觉眼睛舒服。
“公孙大娘有礼了,杜甫年少时,曾有幸于郾城观大娘子剑舞,至今记忆犹新。”
“杜子美的诗,老身有幸读过。”
“真的?”杜甫大喜。
忽有人问道:“杜子美也在?”
说话间,三名美须的中年男子飘然而来,是“乐圣”李龟年与其两个兄弟,皆风度翩翩。
其后,神鸡童贾昌到了,还带了他那舞艺高超的妻子潘氏。
“薛郎也在?又见面了。”
“薛郎是如今风流人物,杜子美诗名远播,又是新科进士。今日喜宴,增光添彩啊。”
众人一番寒暄,薛白与他们一道入席,盘腿坐下,坐在除皇亲之外最好的位置,相处得其乐融融。
有时想想,若他肯老实一点,当个宫廷供奉,讨圣人欢心,想必也会与他们一样……在安史之乱里遭逢劫难吧。
***
“永王到。”
“寿王到。”
“咸宜公主与驸马到……”
李娘挽着杨洄才落座,还在低声说笑,“终于让李亨逮着机会宴请了,和离真好啊,你说是吧?”
无意间,却瞥见了一张俊脸,她遂凝神去看,才发现那是薛平昭。
被掐死的人出现在眼前,再次让李娘脸色发白,好在她已听李林甫说了,这都是阴谋,转念一想,只觉这是好事。
李亨小心谨慎,没有邀请重臣,但与李瑛余党勾结的秘密终是被她发现了。
李娘遂附在杨洄耳边,低声道:“且看我明日到圣人面前施展手段。”
第105章 怪圈
申时未到,张良娣已被送进青庐,没有太多的礼仪,她终究还是妾。
李亨的心思显然更多地放在宾客上。
他本可以不办这个喜宴,但这个与朝臣联络的机会着实太难得。
譬如,天宝五载的上元夜,他之所以去见韦坚,正因那是个难得的机会,可惜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余光落处,薛白已起身了。
过了一会儿,李亨放下酒杯,道:“我先去更衣。”
“殿下请。”
李亨转到后院,李静忠已候在一旁,低声道:“殿下,已安排好了,有一柱香的时间。”
“带路。”
他来过礼院几次,有两次是为了操办婚事,一次是他迎娶太子妃韦氏、一次是他长子李俶迎娶王妃。
时隔经年,今日他忽然想起了韦氏,由此,忽后悔当时没有听李静忠所言将杜氏也送到禁苑佛舍里削发为尼,遗留了许多麻烦。
在一间庑房前深吸两口气,整理了心情,李亨推门而入,同时,脸上浮起了温和的笑容。
“薛白,今日才终于找到机会与你当面解释。”
薛白转头看去,见到李亨那张诚挚的脸庞,脑中回想起的却是昨日与杜妗的对话。
……
“你不该去这场婚宴,哥奴一定会再次指你为太子同党。”
“其实一点都不危险,凡事不过三。”
“伱坦然与我谈这些,不介意我曾是太子良娣……其实是没那么在意我吧?”
“因为都过去了。”
“你不问我的想法?”
“你是何想法?”
“我想让你知道,我脑子里只有薛白,恨不能与你融在一起。你呢?哪怕是假装,偶尔也因我吃醋,显得更在意我一点可好?”
“好,往后我杀了李亨。”
“那我就当你是为了我。”
……
薛白回过神来,笑了笑,问道:“不知殿下想解释什么?”
“李静忠擅自使人活埋你之事,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李亨很诚恳,道:“可惜知道时已晚了。”
“好,有殿下这一句话足矣。”薛白道:“我会记在心里。”
“我很庆幸你无事,否则便是一桩大罪孽。”李亨道:“我该如何补偿你?哦,我深知再多的补偿也不能弥补,只能聊表歉意。”
“什么都可以吗?”薛白问道。
李亨一愣,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薛白道:“有殿下这个表态也就足够。我不用殿下补偿,我要的,自己能争。”
“我真的很欣赏你。”李亨道,“尤其是两税法,与我不谋而合。”
薛白不语,静待下文。
他知道李亨时间不多,愿意听李亨谈谈对两税法的看法……如果说得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