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薛白道:“我有一事想要问寿王。”
“问。”
“此前与我一起献骨牌的达奚娘子,圣人已赐还了身契,不知寿王为何逼她再卖身寿王府?!”
“我没有逼她,是……”
李琩还想解释,恰见李林甫猛地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
“说!”李隆基突然怒喝。
近年来,已少有人见过圣人如此龙颜大怒,仿佛雷霆炸开、天色一暗。
“咣啷!”
啷当大响,却是李琩惊慌之下勾倒了桌案,摔倒在地。
一抬头,对视到了李隆基那双含怒的眼,李琩魂飞魄散,竟是吓得脚都软了,撑一下没能爬起来,反而洒了满身的酒。
“寿王醉了。”
“御前失仪,不像话,带下去醒酒,往后少出十王宅。”
当即有宦官上前,半扶半拖地把李琩拖了出去。
从头到尾,李琩甚至忘了看王妃韦氏一眼。
韦氏被忘在宴上,好一会才想起向圣人行礼,慌忙告退。
李娘呆愣住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几次开口想说些什么,转头间正见薛白回过头看向她,还点头示意了一下。
李娘没来由地一惊,打了个嗝。
***
“都坐下,杨卿、裴卿,朕的儿子不争气,让你们看笑话了,且宴饮,不谈国事。”
“谢圣人。”
杨銛、裴宽对视了一眼,强忍着没有去看薛白,心里却已是热血翻腾。
至此,李隆基根本还没在明面上发作。
他不会去仔细地审问并惩罚谁,不必让臣下知晓他具体查到了多少。表明了他掌控着一切,保持着君王的无上威严就够了。
李亨、李林甫显然已感受到他的敲打,惶恐于他的不满。
但这还不够。
一个本该安份守己的东宫,次次邀名争望;一个本该盯着东宫的右相府,次次藏着私心,结果反增东宫威望。
确实该有人在朝中盯着他们了……
想到这里,李隆基心中已有了决意。
任命杨銛、裴宽之事,让台省下旨即可,此时在这宴上,李隆基依旧不动声色,抚掌唤来歌舞。让臣子感受到他掌握全局,却还轻描淡写,尽显风流。
“箜篌,箜篌……朕倒想起一个事。”
宴到后来,李隆基似有醉态,竟亲自为诸人弹了一曲箜篌,哈哈大笑。
“你等皆言薛白无才,故疑他受人指使,朕近来却得了他一个有趣的故事。有只小石猴子,一个筋斗云能翻十万八千里,可你们猜,这猴子能翻出佛祖的掌心吗?”
“这……”
众人面面相觑,目光瞥去,见圣人有个摊开手掌的动作。
李林甫当先行礼,一脸郑重,沉声应道:“臣认为,翻不出!”
“儿臣也认为翻不出!”
听着这一片高呼,薛白低头抿了一口酒,难以察觉地微微笑了一下。
第108章 新搭子
宴上诸臣宗室胆颤心惊,气氛始终提不起来,没太大意思。
高力士查觉到圣人兴致渐低,干脆绕到薛白身后,低声说了几句。
张汀特意学过多年唇语,饮酒时目光斜睨,偷瞧着高力士的嘴型,推测他说的该是“宴后打骨牌”。
薛白闻言,看了颜真卿一眼,似有“老师不让我打牌”之意;颜真卿脸上古井无波,没有反对。
张汀眼睛一转,有了计较,掩嘴而笑,声若银铃。
“薛小郎近来可名重长安了,时兴之事,打骨牌、吃炒菜、听薛词,如今还得再加上一样看故事了?”
李隆基一听,捉住了儿媳妇话里的重点,笑问道:“你也会打骨牌?”
“侄女……小媳不擅其它。”张汀略略一顿,启唇道:“惟骨牌技艺,自问天下无双。”
“哦?”李隆基眉毛一挑,果然来了兴致,大笑道:“好!大唐盛世的女子就该有这般张扬自负。”
“圣人不信小媳?”张汀不满,微嗔道。
十八岁的女子笑靥如花,说话虽大胆了些,李隆基却不可能与她生气,反而很高兴。张家对他有养育之恩,张汀本就是他很宠爱的侄女。
“哈哈,信与不信,打一把便知。”
张汀颇有豪气,放下酒杯,道:“谁怕谁,那便打一把!”
桌案下,她手掌轻轻拍了拍李亨,以示安抚。
李亨不由长舒一口气,心道这次张良娣救了东宫。
相比李林甫整日缩头缩脑,李隆基大气洒脱得很,直接便让内侍在这大殿之上支了牌桌。
李林甫一见,连忙笑道:“圣人,老臣牌技见涨……”
李隆基原本还在搓手,闻言笑意减了几分,淡淡道:“右相是股肱重臣,先做好份内之事。”
一句话听得李林甫再次心惊,心知这次真是失了圣人大半信任。
圣心难测,不时这般敲打一下,使人讪讪,宴上气氛当然不好。
但总不缺问心无愧的人来与圣人凑趣。
杨銛不失时机上前,笑道:“臣无差遣在身,骨牌技艺愈发有进益。”
“哈哈哈,诸卿看看,他这是在抱怨朕啊。”李隆基搓着手大笑,“趁今日有暇,上桌!”
“遵旨。”杨銛大喜。
宴上诸人再次揣度圣人有无言下之意。
时局如牌局,恐有大变了。
此时还有最后一个席位,李娘虽心中惴惴,却也想争一个机会。
“女儿……”
“薛打牌,莫端着了。”李隆基笑道:“知道你近来潜心向学,但小赌贻情,来吧。”
***
歌舞再起。
宴上诸臣或投壶,或赏歌舞,或观牌。
张汀坐在圣人对面,一点不怯,摸牌打牌架势十足;杨銛气势远逊于张汀,被卡了牌不说,既想表现,又要给圣人喂牌,略有些慌忙。
李隆基则潇洒得多,随手推牌,随口批评了薛白。
“你近日文笔太糟糕了。”
“是。”薛白直接出牌,应道:“往常每有向老师讨教,请友人润色,不懂之处还须去道观、寺庙等地打听,到各处观察。”
“行文干硬,毫无修饰,通篇尽是白话。若说写不出好文章,却常有惊人之句,想必是只糊弄朕?”
“我绝对不敢。”
“不敢?往日给小娘子写尽心尽力,落入牢狱则心生怨怼……碰。”
“圣人息怒。我昏迷之后,忘却前事,那些文章诗赋,有时便自己浮到脑海中。似作梦一般,真在梦中读了韩愈先生的文章。”
李隆基随口道:“有何稀奇?朕梦中遇神女,醒后张口即唱出了《好时光》。”
薛白不动声色,问道:“我的文才能有圣人一二天赋?”
“哈哈哈哈,朕从不亏待天才。”李隆基大笑,“伱太年少,且沉下心。”
得此一言,薛白便知自己一个进士出身稳了。
旁人投行卷,向郎官权贵投,他却是向天子投故事,谁还敢拦?
他正要开口谢恩……
恰此时,张汀推了牌,红唇一张,唱起圣人《好时光》一词。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薛白被坏了好事,侧目一瞥,张汀也正向他看来,一双丹凤眼略带示威之事。
她唱得算是好听的,但也看与谁比,声音远不如杨玉环,唱腔远不如许合子。
殿上,歌舞停歇,乐师们重新拨弦,开始演奏圣人的曲目,一派风流景象。
杨銛看着一手烂牌皱了皱眉,不敢出牌太慢,仓促推了张牌。
李隆基眉毛一挑,正要抬手。
“胡了。”张汀笑靥如花,竟是抢先从桌上拿了牌,得意道:“牌场无君臣,小媳失礼了。”
“哈哈哈,还真是小看了你。”李隆基也不恼,反而兴致愈发高昂。
与他而言,今日宴席,此时才算到了有趣时候。
高力士是个极会伺候人的,俯身帮忙垒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