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却是在考虑值不值得帮郭千里一把,最后点了点头。
“看。”郭千里见他点头,笃定道:“薛郎君果然与小娘子去喝酒了。”
“说正经的,郭将军想升迁?”
“那当然。”
薛白向杜五郎问道:“陈将军近来可有去丰味楼。”
“倒是有,可是……”
“无妨,我带郭将军与他见一面。”
郭千里道:“薛郎君说的,莫非是陈玄礼。”
“不错。”
“薛郎君若想帮忙我调到龙武军,怕是不成。”郭千里挠了挠头,道:“我只能在南衙任职。”
“为何?”杜五郎道:“将军是怕自己这性子招圣人不喜?”
“那不是,圣人以前可喜欢我,我在北衙当过将军,值守禁中,因此李太白说我‘入掌银台护紫微’,我以前真是天子禁卫,后来那不是‘畴昔雄豪如梦里’了吗?”
“为何?”
郭千里素来直言不讳,此时却是摇了摇头,讳莫如深。
杜五郎反复又问了几次,他都不肯多说。
“那这样,我们可帮不了伱了啊。”
“好吧。”郭千里也无奈,撑着膝盖要站起,“我不求升迁了便是。”
薛白忽神色一动,问道:“可是与三庶人案有关?”
郭千里愣了愣,面露震惊之色,维持着那半站半坐的姿态,不知如何反应。
薛白走到堂外四下看了一眼。
“那看来是了。此前上元御宴,我看郭将军大胆出入花萼楼,与圣人嬉笑,就不像一个小小的金吾卫中侯。”
郭千里不答,重新坐了下去,紧盯着薛白,有些懊悔之色。
“入掌银台护紫微,郭将军以前在北衙禁军,守左银台门的?”薛白道:“左银台门处于大明宫西侧,通往西内苑,西内苑以南便是东宫。当年三庶人案,废太子是从将军守卫的宫门入宫的?”
“那不是,若是我放的,我早没了。”
“但此事必与将军有关?”
“你休问。”郭千里道:“这不是你个少年郎该打听的。”
“打不打听于我都不会有更多影响。将军若不信我,何必每被贬职便来寻我?”
郭千里为难,两条粗眉都拧在一起,十分纠结。
薛白不再说话,等着他说。
“唉,其实也不是甚大事。”郭千里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左银台门不是我下令开的,但那夜我看到圣人的草诏了。”
草诏就是圣人下的旨意,但没经过中书省。
“后来,三庶人被拿下了,旁人说他们是擅闯宫城。”郭千里道:“但我们都看到了,是圣人下旨让他们进宫的。”
“然后呢?”
“我被押到北衙狱,直到三庶人都死了一阵子了。李林甫来告诉我,那草诏是假的,让我去告诉禁军,之后我就被贬到南衙了。”
“就这样?”
郭千里点点头,郑重道:“此事我十年未与人提过,你万万不可传出去了。”
薛白问道:“草诏是真的?还是假的?”
郭千里又是一愣。
薛白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缓慢地重复了一遍问题,道:“真的……假的……”
“假的。”郭千里咽了咽口水,“当然是假的。”
“好。”
***
送走了郭千里,杜五郎依旧有些迷茫,小声向薛白问道:“方才说的,那是什么意思?”
“若草诏是假的,那三庶人案就是武惠妃假传圣旨酿成的;而若草诏是真的,那就不是假传圣旨了。”
杜五郎听不明白,眨了眨眼,问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郭千里还活着,因为他说了对的话。”
***
到了季夏,右相府也忙碌起来。
既要筹备征收租庸调、和籴、杂色等等,还要募兵,因今年的战事特别多。
在这等情形下,李林甫也不太有工夫嫉贤妒能、排除异己,但日渐崛起的杨党就像梗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让他寝食难安。
他时常忧虑,杨銛、裴宽会取代自己的相位,因此已做了好几次的恶梦。
“右相,有人持拜帖求见,称是胡儿的部下,来给右相送礼。”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红袍官员匆匆趋步赶来,径直拜倒在堂前。
“下官张利贞,拜见右相。代范阳、平卢二镇节度使安禄山传达,胡儿请右相安康、洪福无量。”
“起来说吧。”李林甫淡淡道:“胡儿入秋了才来长安,如今便派你来了?”
“来给右相送礼,有好消息告诉右相。”张利贞模仿着安禄山的语气,道:“裴宽老狗离开之后,胡儿已收服了他的部下,包括平卢兵马使史思明也与胡儿说,裴宽在范阳时,犯了不少大罪。胡儿在边境,也听说了裴老狗敢惹右相,等这次到了长安,一定要为右相出这口气。”
李林甫听了讥笑一声,道:“本相看这胡儿是又想贪裴宽御史大夫的位置。”
张利贞吓了一跳,惊道:“右相真神仙!安大府估计正是这心思。”
不论如何,这般奉承的话还是让李林甫开怀不少。
他前阵子被薛白连着坑害了两次,圣眷已不足以对付杨銛、裴宽,此事终究是得要有帮手,等安禄山入朝,方好动手。
仅是那长长的礼单就看了许久,张利贞才退了下去。
其后,裴冕前来求见,开口便让李林甫有些吃惊。
“右相,薛平昭之事,下官已查到了眉目。”
“说。”
“下官派人到荆州,发现张九龄之妻谭氏已经过世多年,但却发现,张九龄生前确实在长安置了一处别宅在谭氏名下。”
“果然。”
“别宅位于安业坊,三进院,据邻居称,宅中人深居简出,从不与人来往。仔细一查,发现谭氏确实收养了几个三庶人案的遗孤安顿在其间。她过世之后,先是贺知章派人照料那宅院,到天宝三载贺知章致仕,改由驸马张垍派人照料。”
“张垍?”
李林甫喃喃着这名字,首先想到的是张垍的父亲张说……张说是开元之治时的一代名相,张九龄很年轻时就得到了张说的赏识,在张说去世后而成为宰相,交情匪浅。
张垍身为名相之子,原本是要在开元十六年的八月娶唐昌公主,但不知为何,唐昌公主在当年五月突然嫁给了薛锈,张垍在八月则改为迎娶宁亲公主。
直到三庶人案发,薛锈一死,唐昌公主受牵连而遭幽禁;宁亲公主的同胞兄长李亨却成了新的太子,地位一路水涨船高。两个公主与其驸马的命运,从此天差地别。
“张垍虽是宁亲公主驸马,帮忙照料那宅院,想必是记着与唐昌公主的情义。”
裴冕继续道:“到了天宝五载的冬月初,宁亲公主发现了张垍暗中在做此事,大发雷霆,发卖了那宅院与一应奴仆。因谭氏已死,契书未改,而实际供养这宅子的钱物又是出自宁亲公主府,因此那契书上谭氏的指印是假的,遂使我们查了许久、绕了个圈子。”
“是宁亲公主把薛平昭卖到咸宜公主府?”
“是。”裴冕道:“但下官认为,宁亲公主其实并不了解这些奴仆的身份背景,之所以发怒,只是因为吃醋。”
李林甫若有所悟,喃喃道:“安业坊?”
“右相英明,那别宅与唐昌观同在安业坊。”裴冕道:“张九龄、贺知章、张垍不过皆是受人之托,出钱出人照料那些犯官家眷罢了,此事背后的主使者是薛锈之妻、唐昌公主。”
“这便是你查到的结果?”
李林甫对此并不满意。
三庶人案发生后,圣人杀了三个儿子,杀了薛家兄妹,牵连了皇甫家。唯独有一批人没杀,孙子、女儿、外孙。
李瑛的儿子们被过继到李琮名下,唐昌公主与儿子薛广被幽禁在唐昌观……但这些人也受到了最严密的监视,不可能掀起大的风浪。
而薛平昭不同,只是薛锈的外室子,与皇家毫无血缘,唐昌公主本没有保他的必要,若这么做了,无非是出于善心。
“本相绝不相信,若唐昌公主是幕后指使,能培养出薛白这样厉害的角色。”
裴冕提醒道:“张九龄、贺知章、张垍,皆是老谋深算之辈……”
“这些人既非亲自将薛白带在身边耳提面命,言传身教,只是置于一别宅照料、深居简出,如何养得出那等城府心计?”
“如此说来,莫非是障眼法?”
李林甫踱步沉思,缓缓吩咐道:“继续查。不论真相如何,先拿到证据,把能除掉薛白的关键证据拿在手里。切记,这次本相要实实在在的东西,不可再行构陷攀污。”
“喏。”裴冕正要退下。
“你可知李瑛还……”
李林甫忽想到一件当年的未解之隐秘事。
裴冕遂又停下脚步,倾耳去听。
等了一会儿,屏风后的李林甫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淡淡道:“与此无关,你继续查吧。”
“喏,下官会派人盯紧唐昌观,留心唐昌公主是否与薛白有所往来。”
***
长寿坊,颜宅。
颜真卿看薛白难得安分了两个月,近来脸色也是好了些。
“入秋便要岁试,你莫给老夫丢脸,也莫让祭酒为难。”
薛白一听就明白,这是国子祭酒韦述会保自己过岁考之意,连忙谢过,道:“老师,学生今日来,却是有一桩好事,昨日,学生到玉真公主府上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