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等他睁开眼,竟是与李腾空对视了一眼。
“嗯?”
一声轻响,李腾空手里的拂尘掉在地上。
她慌乱捡起,道:“师父邀你到宗圣宫迎驾。”
“御驾到了?”
“嗯,昨日傍晚便到了。”
李腾空背过身,只觉好生尴尬,方才却是颜嫣与她说“阿兄似乎出去了,你到屋里问问青岚姐”,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站到门边看去,颜嫣正在客院吐纳练功,模样单纯无辜,该是没有这种心眼子。
薛白迷迷糊糊坐起,目光落在李腾空的背影上,只见她脖颈优美,腰肢纤细……不由想到若能谋得天下,大可给她一个妃嫔之名。
他连忙摇了摇头,暗骂自己。眼下除了一个想法之外一无所有,倒是考虑起妃嫔之事了?昏了头,经不住考验,争了天下也是昏君。
“你怎么还不起来?”李腾空背着身问道。
“起来了。”
薛白坐了一会,稳固了上进之心,又待青岚打水回来帮忙梳洗,往宗圣宫去。
……
因圣人带着一部分皇亲国戚前来,宗圣宫的守卫严格了许多,更添肃穆。
这次,走过那棵千年古银杏时,玉真公主却是向李腾空道:“腾空子,你阿姐与咸宜公主在化女泉道院,你去见见。”
“是。”
“薛郎随我来。”
她领着薛白一道向西走,沿着小径蜿蜒而上,百余步之后,地势忽然开阔。
前方是个说经台,西侧有八角凉亭,八卦悬顶,旁有一池亦是八角,内壁有石龙吐水。
“此为上善池,老君曾炼丹药溶于其中。”
玉真公主说着,拂尘轻轻一挥,走进亭中,自在一角坐下,显得仙风道骨。
旁人对她多有狎言,其实天下最有才情的俊杰人物她都得到过,她早已修得眼界极高,道基稳固,仙气飘然,不掺半点淫俗之气。
亭中另外几名男女道士亦然,皆世外高人模样……除了脸上满是伤痕的李琮。
奇怪的是,亭中的老道士们都在闭目养神,听一个二十余岁、很有仙气的道人在讲《道德经》。
薛白站在玉真公主身后,没去看李琮,而是将目光落在那年轻道人身上。
“所谓‘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泌年满十六,自负才气,赋长歌行曰,‘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唯张曲江公告诫小道‘早得美名,必有所折,宜自韬晦,斯尽善矣。藏器于身,古人所重,况童子邪!但当为诗以赏风景、咏古贤,勿自扬己为妙’,得此言,泌方开悟……”
听到此处,薛白心念一动,忽明白了这小道士是何人,李泌。
再回过神来,李泌却已然看向了他。
两人目光对视,薛白忽然觉得方才这一席话,他就是在与他说的。
论才华,十六岁时的李泌绝不输于如今的薛白,且其人有神童之美誉,圣人亲口承诺过要以“国之重器”委以重任,他认为时机未到,不肯出仕而已。
这个中道理,薛白听懂了,遂点了点头。他亦觉自己比李泌俗气太多了,但人各有志,总不能世间人人都仙风道骨。
继续听他们论道了一会,有内侍过来,召走了几位老道士以及李泌。
亭中只剩下玉真公主与李琮等廖廖几人。
“听闻圣人还打算拜静玄真人为师,修长生法门。”李琮道。
玉真公主道:“我修道多年,若有闻长生法门,岂有不报于圣人之理?”
“也是因李适之一案,宗室声望有损,圣人欲尊道教以彰声望。此次来,欲加尊太上玄元老君‘圣祖大道’。”
薛白在一旁听着,心想,这大唐的问题李隆基心里都清楚,但就是随心所欲依自己的喜爱来做。
而李琮这句话,是在不经意间展露一点点他治国的想法。
玉真公主对这种政事不感兴趣,稍坐了一会,自领着人去看风景,给了李琮与薛白单独说话的机会。
八角亭地势颇高,不虞被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
“我与庆王近来见面的次数似乎有些太多了。”薛白提醒了一句。
其实他们大半个月只见了两次,且还有许多事没有达成共识。
李琮很诚恳,道:“我与姑姑说了,你是我的故人之子,她只当我们相见是因为私事,你不必有顾虑。”
“庆王,我很顾虑。”薛白亦态度诚恳,道:“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看来你已见过四妹了。”李琮道:“那你应该也知晓自己的身世了?”
一句话入耳,薛白眼神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他略略沉吟,缓缓道:“是,我已知晓自己的身世了。”
上一次见面,他认为与皇子走得近,风险大、好处小,对于李琮的拉拢有些抗拒之意。今日的态度却已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那么疏远冷淡。
果然,确定了身世,立场自然会有不同。
眼下他们是同路人了。
李琮笑了笑,脸上的伤痕虽有些狰狞,态度却亲切温和,以长辈的口吻道:“我与你阿爷情同手足,往后当以子侄视你。”
“多谢庆王。”
“你唤我伯父即可。”
“是,伯父。”
薛白只略略犹豫,顺势应下。
他已意识到自己有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来争一争帝位,而过程中需要一个暂时扶持的对象,李琮很适合。
这样一个被幽禁十王宅之内的皇长子,正可让他利用其名义来积蓄势力,应对危机。
第122章 隐情
上善池中山泉溪水淙淙。
近处翠竹林海,随风而动,远处的终南山山峦起伏,烟岚横断。
“这些年,你受了太多苦。”李琮叹息一声,拍了拍薛白的背,“我听闻,三弟几乎活埋了你?”
此前,薛白被诬为交构东宫时向陈玄礼阐明了此事,也放出了风声,因此李琮也听说了。
这句话算是进入了正题。
“不错,只怕我与东宫结下仇怨了,伯父可否为我化解?”
李琮苦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我如此模样,幽居于十王宅,岂能干预得了储君?”
薛白沉吟道:“若三庶人案平反呢?”
“你想平反三庶人案?”李琮试探地问了一句。
“是。”
薛白很干脆,旗帜鲜明地表明了态度。
“我与李亨有怨,以为他不当人君,国储当属仁厚长子。”
李琮神色一变,因这单刀直入的一句话而惊异。
却也激赏。
欲谋大事,岂还能惜身?正该如此锐意进取,直截有力。
而若三庶人案平反,那么他的子嗣将不再是他成为储君的阻碍,相反,他的四个儿子将成为最大的助力。
“难,极难。”李琮踱了几步,缓缓道:“圣人绝不可能平反此案。”
薛白问道:“为何?”
他不急,等着看李琮对草诏之事所知多少,但李琮却给出了另一个解释。
“伱可知王皇后?”
“略知一二。”
薛白听说过李隆基原配王皇后的一些事。
王皇后名叫王菱,乃太原王氏之女,很早便嫁给了临淄王李隆基,在武周朝那段最艰苦的时期与他同甘共苦,在幕后给了颇大的支持。
她并未生下儿子,色驰爱衰,李隆基登基后便移情了武惠妃,武惠妃产子得宠之后,炮制了“符餍案”,坐罪将王皇后废为庶人,幽禁冷宫至死。
李琮年幼时得过王皇后恩惠,此时提起,语气有些敬重之意。
有些话没有明说,言下之意却是,废太子李瑛一度养在王皇后名下,可谓嫡子。
这是前提,说过此事,李琮竟是有些不安地四下看了一眼,确定了身处于这四下空旷的山亭之中,方才开口。
“张曲江公为相,过于耿介了。”
“这是何意?”
“圣人登基以来,锐意进取,任用开元四贤相,治理出了大唐煌煌盛世。只是到了张公任相后来那几年,张公有些过于自负、清高了,常常忤逆圣人。”
此后,李琮举了几个张九龄固执的例子。
开元二十三年,幽州长史张守珪击败契丹,圣人欲任张守珪为相,张九龄执意阻挠;开元二十四年,安禄山冒进中伏,损兵折将,张九龄力主杀之,圣人执意不肯;开元二十五年,圣人在洛阳待不住,决意返回长安,张九龄担忧农忙时启程会踩踏庄稼,苦苦阻拦……
“这是圣人最后一次去洛阳,此后十余年,圣人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
李琮这些话里有些别的意思,薛白听得懂,点了点头。
对于圣人而言,这已不是罢免张九龄一个人的问题。
换成姚崇、宋璟、张说,难道就会好吗?开元四贤相都是一样的德性,指手划脚、多管闲事。
这一批臣子全都有问题。
大唐到了盛世,圣人到了晚年,根本不再需要这种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