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奴皱眉道:“阿郎命我跟着你。”
薛白感到身后有什么抖动,转头一看,却见杜五郎躲在他背后瑟瑟发抖。
“嗯?”
杜五郎连忙一扯薛白,将他拉到马车后面,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让她跟着我们回去,这女婢很是凶恶。”
“这是李林甫的意思,你去问问他?”
“可我,”杜五郎着急不已,话到后来,声音却又转小,“可我很怕啊。”
薛白无奈,只能拍了拍他的肩,道:“忍忍吧。”
“唉。”
但等杜五郎转过马车一看,只见皎奴已经不在了。
他初时还有些不可置信,但仔细看了一圈,她真是不在了,不由惊喜万分,抚手道:“太好了,那煞婢自走了。”
“煞婢?”
身旁的车帘却忽然被掀开了一条缝,显出皎奴那带着阴冷之色的眼来。
杜五郎余光一瞥,如遭蛇咬,倏地跳开两步,吓得脸色都紫了,诚惶诚恐道:“我我我,我错了,大错了。”
“走了。”薛白道:“别引人注目。”
皎奴这才恶狠狠剜了杜五郎一眼,摔下帘子。
回去的一路上,杜五郎胆颤心惊地走在后头,拉过全瑞小声道:“怎么让她上马车?阿爷、阿娘还在里面。”
“青岚与小人说了她的身份,不好得罪。”全瑞道:“五郎没见着她有多凶,小人真是没法唉。”
“我没见着?我……唉,不说了。”
***
日暮。
长安暮鼓声又起,李林甫已从宫中回到平康坊的大宅。
今年刚扳倒了左相李适之,换上了唯唯诺诺的陈希烈,李林甫已经是独掌大权,凡圣人不视朝,军国机务皆在平康坊右相府中处置。
因此,这时段是旁人休息之时,却是他要开始为国事操劳之际。
“阿郎,今日因杜有邻案耽误了,百司官员此时还在府中谒见,是否用过了饭再议事?”
“端来吧。”李林甫说着,却是在前堂坐下,问道:“那废物可到了?”
“刚从大理寺赶来,准备向阿郎细禀杜有邻一案。”
“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吉温到了,唱了喏正要开口。
李林甫淡淡问道:“你今日到永兴坊的客栈捉到薛白了?”
吉温没想到这事还没完,连忙跪倒在地,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右相恕罪,吉温就是个废物!”
“啐。”
李林甫一口唾在吉温身上,叱道:“年初皇甫惟明案本该办成太子谋逆的大案,全毁在你手里!”
吉温大惊,连忙磕头告罪,咚咚作响。
紧接着,李林甫又叹惜道:“薛白此子……不一般。”
“是,是。右相慧眼识珠。”吉温应着,眼神里便泛起深深的忌恨之意来。
李林甫遂吩咐道:“你去查查薛白是何人。”
吉温不由愣了愣,轻声问道:“还查他可是太子派去销毁证据的?”
“废物,本相如何用了你这么个废物?”李林甫叱道,“查他的身世,为何昏倒在平康坊?这般一个人物,受何人所教导,本相竟能不知。”
“喏。”
吉温其实不是笨,而是太紧张了,连忙擦了擦冷汗,躬着身退出去。
“这便去查……”
第17章 还家
长安,万年县,升平坊,杜宅。
“阿郎、娘子,到了。”
全瑞掀开车帘,见杜有邻还在昏迷,而主母卢丰娘则缩在马车一角。
反而是皎奴正霸占着软靠,淡淡抬眼扫来。
全瑞只当没看到皎奴,轻声唤了杜有邻两句,见其头上还出了细汗,不免担忧,问道:“阿郎许久未醒,可要请大夫来诊治?”
杜媗过来应道:“不必了,让阿爷好生歇养吧。”
“可笑。”
皎奴讥笑一声,自跃下马车,丝毫不理会忙碌的众人,双手环抱,立在一旁。
有仆从搬着杜有邻进门,见她模样,以为是哪个婢女,道:“快搭把手,把大门打开。”
皎奴嫌弃地皱眉避开,抬手在鼻前挥了挥,自语道:“一身泥血,臭死了。”
“哎,又不是阿郎要趴到雪地里让人杖刑的。”全福不由嘟囔道。
他是管事的全瑞的儿子,几代人都在杜家为奴,这次被拿入大狱,父子二人捱了刑,却是死活不能屈打成招,可谓忠心。
皎奴懒得与这些奴仆说话,让开两步,用下巴指了指杜有邻,向薛白问道:“你觉得那懦夫可笑否?”
薛白摇了摇头,道:“人之常情。”
他看得懂杜有邻之所以还不醒的原由。
今日他与杜五郎投靠李林甫才侥幸救了杜家,此举为忠臣直士所不齿。但杜有邻活都活下来了,此时醒来又能如何?
痛骂杜五郎便罢了,骂完了儿子是否还得骂薛白?骂过之后是否再有赴死的勇气?却凭什么该去死?
不如继续昏迷罢了。
“慢些,慢些,送阿郎到正房。”
夕阳西下,暮鼓声中,无人看到杜有邻眼皮不自觉地微微抖动了一下。
之后被搬进院子的,则是柳勣的尸体。
主仆众人进了院子,栓上门,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听得最后一声暮鼓,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虽只离开四日,对于众人而言却像是时隔经年。
“可算回家了。”杜五郎嘟囔道。
***
“薛白,品茶否?”
一顿简单的晚膳之后,杜媗便来邀请薛白。
仓促之间,她已换了一身麻衣,却是为柳勣服丧。
杜宅被官差翻找得乱七八糟,此时仆奴们正忙着收拾,唯有第五进院的后花园还算清净。
两人一路过去,皎奴则一路跟着。
待两人在假山边的小亭中坐下,皎奴便双手环抱,坐在仪门处的杆栏边,嗤之以鼻地道:“小门小户。”
……
“阿爷还在昏迷,阿娘乱了方寸,都没能好生感谢你。”杜媗动作优雅地炙茶,道:“但杜家必不忘你今日之恩义。”
薛白应道:“杜家也曾救过我,互相帮助罢了。”
杜媗道:“我想对你有所报答,但不知你可信我?”
“嗯。”
“不论你是官奴,还是得罪权贵,哪怕是十恶不赦之逃犯,我皆会站在你这边。”杜媗没有流露什么郑重的表情,语气却很坚定,“因此,你的身世即便有难言之隐,皆可告诉我。若是官奴,倾家荡产我亦为你赎买脱籍;若是得罪权贵,千方百计我亦保你平安。”
说着,她抬头看向薛白,等他的回答。
薛白道:“真不记得了。”
“好。”杜媗道:“那明日我到对宅魏家问问他们当时捡到你时是何情形,总该查访出你的身份才好。”
“多谢了。”薛白点点头,忽然道:“你长得与杜二娘很像。”
“同胞姐妹自是像的,二娘她……还活着吧?”
薛白瞥了一眼坐在院门处的皎奴,压低了些声音,道:“这也是我想与你谈的,杜家的危险并未结束,夹在东宫与相府之间,生存会很困难。东宫曾试图活埋我与青岚,往后只会视我们为眼中钉;相府将我们视为随时可抛的饵……”
薛白每次说正事时总是很认真,显得极有耐心。
杜媗一边碾着茶,一边默默听着他说着,心头又浮起忧虑。
流觞死了,尸体还在京兆府未领回来;柳勣亦死了,数年夫妻,不论他待她如何,她终是成了未亡人。
一滴泪顺着杜媗的脸颊流下,滴到了茶叶里。
薛白停下了话头。
杜媗以手背抹了泪,叹息道:“真累啊。”
薛白道:“你若信得过我,便交由我来应付,可以吗?”
“好,你说怎么做,我听你的。”
“我可能需要让杜家人做一些危险的事,你能信我吗?”
“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