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目光却落在魏二娘的身上,眯了眯眼,抬手一指,道:“还有她。”
那小宦官大为惊诧,道:“这般丑也能排戏?”
王忠嗣淡淡道:“她身板结实,是个好苗子。”
魏二娘愣了愣之后,大喜,情不自禁骂了一声“尻”,拜倒在王忠嗣面前。
“谢这位阿兄救我!”
当即有个极为貌美的女子跪着出来,向薛白磕头道:“奴家范女,可歌可舞,恳请薛郎一赏。”
薛郎听这范女声音婉转,生得姿容妩媚,确是个绝色,且再看她指尖弹琴留下的伤,赤足的脚趾上有茧,显然是歌舞技艺上极为勤奋,不由问道:“你这般人物,竟在左教坊出不了头?”
范女一听这话,眼中已落下泪来,泣道:“奴家自诩才色双绝,只是……”
她俯低身子,以无地自容的姿态继续道:“只是奴家腋下稍有狐臭,无缘为圣人表演。若寻不到良人迎娶,恐一生耽于教坊。”
“我没闻到你有狐臭,还有些香?”
“奴家……稍稍有,薛郎让奴家近前……闻闻吗?”范女咬唇问道。
“不必。”薛白道:“只是好奇教坊规矩这般严?”
“是,奴家佩了香囊根本闻不到,但内教坊规矩严苛,排不了曲目。”
这规定其实已经过时了,以前圣人会临幸一些乐伎,而宫中不能让有狐臭的女子侍奉君王。如今却使得真正有才艺的女伎耽误下来。
当然,范女便是排上了曲目,也未必能通过点选。
战场上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教坊又何尝不是?
薛白道:“那你参加我的选拔吧。”
“选拔?”范女一愣。
黄晦好不容易送走了王准返回,见薛白还不去与王道歉,犹留在教坊挑女伎,不由气得跺脚。
“薛郎啊,老奴与你说,死一个苏五奴不打紧,但你可知王大夫权柄有多大?排戏不急在一时,快去与他道歉吧。”
“无妨,王大夫为圣人立下功劳,又非王准劳心劳力。”
薛郎此时才知王已经升任御史大夫了,显然也就是这一两日内的事。
他依旧从容,笑道:“选角一事,还请黄内官帮忙。”
“好吧。”黄晦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他匆匆让人处理了苏五奴的尸体,转身离开,方才长叹了一口气,赶去召集乐伎。
教坊之地,有最耀目的光华,也有最深沉的黑暗。因此,这里的人最是势利,捧高踩低为长安一绝。
黄晦这一路赶过,身后的侍儿们见了身材发胖的老歌女便呼为“屈突干阿姑”,见了相貌一般的则呼为“康太宾阿妹”,随类名之,百般羞辱。
但当到内人聚集之地,他们当即又换了一嘴脸,因谁也不知这些色艺双绝的内人中哪个会飞上枝头。
“钱都收了吗?”
“收了,黄公请过目。一份账册便递到了黄晦手里。”
能在圣人面前表演的机会一年比一年少,想参加,自然是要收钱的。前几日,他便特意让这些出色的内人见了家中母亲一面,让她们向家人讨要钱财。
“就按这名单安排。”
“喏。”
这边好不容易安排一个个才色双绝的内人抱着乐器去选拔,待黄晦回到前院,却听得管乐之声响起,竟是薛白已经在挑人了。
“薛郎这是做甚?如何让这些庸手污了薛郎的耳。”
“无妨。”薛白还是那与人为善的样子,道:“让黄内官挑的是角,我顺便再挑些乐师,哦,在你们这叫‘捣弹家’是吧?”
这会工夫,他了解得还挺多。
“这些人能有甚技艺?捣弹家老奴也已安排好了。”黄晦摇了摇头,心想没给钱怎么能上,道:“我们先挑角,再挑乐工……”
咚!
咚!
忽然有鼓声传来,打断了这位教坊判官的说话声。
众人转头看去,魏二娘正引着一个敲羯鼓的老妪前来。
那老妪满头银发,看似有七旬年岁,但实际年龄一定比李隆基小,因她的鼓声竟比李隆基还要有力。
她手艺已有些生疏,远没有圣人娴熟,但却敲出了一种……对这匆匆而过的人生的无尽盼望。
鼓声中有强烈的生命力。
“咚咚咚!”
听着这鼓,教坊中人俱感到了惊讶;王忠嗣转过头,觉得自己像是在长安城听到了战鼓;魏二娘愈发兴奋地挥手,嘴里骂骂咧咧。
薛白不由在想,这场戏,李隆基最拿手的一环竟是在最开始就被比下去了?
第165章 念奴娇
病馆中忙乱了一阵,有人大呼起来。
“碎了,我五脏六腑碎了!”
王准听老大夫说他伤得不算太重,忍着剧痛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了对方一个耳光。
“庸医,我都痛死了。”
“郎君恕罪,可你终究只挨了一拳啊。”
“老东西一脚把苏五奴踹死了,而我挨了一拳,快救我命!”
病馆里另有一名锦袍中年倏然起身,惊呼道:“苏五奴死了?张四娘如何了?”
能接触到教坊女乐伎者非富即贵,王准见这竞也有个想弄张四娘的,忍痛转身看向对方,喝道:“你谁?”
“韦会。”锦袍中年人高声道:“京兆韦氏,圣人之堂甥、中宗皇帝之外孙、定安公主之子、正议大夫、茂王府司马。”
“尻。”
“我问你,我的四娘呢?!”
“尻你个啖狗肠,莫烦我。”
王准根本不将韦会放在眼里,了一口到对方脚下,这一动肚子又是剧痛,哼哼唧唧让人将他抬回家中。
他要去找王告状,即使不能弄死薛白,也得弄死那打人的老东西。
王已身兼二十余职,大部分时候就在王宅旁的议院务公,听闻儿子被打得半死,披着一身紫袍转回家中。
“又在外嚣张,终于惹到了你惹不起的人物?!”
私下相处,王准竟连在王面前都不嘴软,捂着肚子叫嚷道:“我凭陪圣人斗鸡的本事嚣张,阿爷有甚好不高兴?”
王铁皱眉,先让家中名医查看了儿子的伤势,方骂道:“你要嚣张,出了事莫找你阿爷。”
“薛白动我,我念这小子在圣人面前献了几次宝,才来提醒阿爷,否则我已弄死他!”
“你与他关系本不错,如何回事?”
“不知。”王准提起来就恼火,道:“我在教坊招呼鲜于二郎,倒没想真让他撬了张四娘,只想让苏五奴灌醉他,教这土鳖出个丑。娘的,忽然一老东西窜进来见人就打,将我的人全撂倒了,还打死了苏五奴,我根本不知如何回事。”
“黄晦如何说?”
“说让我治伤要紧,又说薛白圣眷正浓,让我先走,交给他来处置。”
“打人者是何相貌?”
“比牛都壮,身高有六尺好几,一张黑脸真他娘糙,撂着两道疤在上面,两鬓花白,皱着個苦大仇深的臭眉。”
王鈇问道:“方脸,剑眉?”
“是。”
“王忠嗣与薛白混在一块了?”王铁沉吟道:“唾壶还敢与我说杨党没拉拢王忠嗣。”
“唾壶嘴里能有一个字是实话?阿爷能信他?”
王准说话时也皱着眉,总觉肚子难受,在榻上打滚,痛呼不已。
“我脏腑坏了!阿爷给我作主……我有犯什么错了?我只想灌醉鲜于二郎,王忠嗣打碎了我的脏腑!”
王看着儿子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心头火起。思来想去,没有御前告状,而是吩咐备驾往右相府走一趟。
急着对付王忠嗣的是右相,禀明此事,一则是利用右相府出头,二则也是与右相修好。
刚刚穿了紫袍,暂时需要稳一稳这官位,他眼下还是不能与右相府决裂了。
这一路过去,王锚还想到了一桩小事。
当时卢杞被贬,真不是他命御史台安排的,他查来查去,最可疑的是卢杞之父卢奕,说白了就是卢家不愿在右相门下效力。
但此事虽说过了,右相似乎还是怀疑他。
当然,目前这事还是隐在心里的,王铁依旧待李林甫十分恭敬。
“右相,你看此事……下官是否借机给王忠嗣上点眼药?”
“这又想起自污了,潦草,粗鲁。”
李林甫沉吟着踱了几步,作了判断,道:“也知会胡儿一声。”
这事可大可小,有理大可告状,告赢了给圣人一个罢王忠嗣的由头,告不赢,他自有办法让圣人觉得王忠嗣有心机。
教坊。
薛白有些后悔没把李季兰、李腾空带来选角。
他带来的人,王忠嗣对音律不感兴趣,打完人就在檐下坐着闭目养神;杜五郎只对凶案感兴趣,瞪着大门等人来捉王忠嗣,准备挺身而出。
好在,颜家兄弟能帮些忙。
颜泉明低声道:“我打听过,教坊使孔纬不通音律,闹出过听不懂《浣溪纱》的大笑话。果然,教坊中有才艺者未必能出头,你当仔细挑选。”
“是。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