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那赌约完成前谈论婚嫁,却是太拂逆圣人颜面了。”韦芸低声道:“嫂子也知薛白如今排戏之事……”
崔氏虽瞧不起皇家女,倒不至于敢忤逆圣人。圣人兴致勃勃地打赌,说赢了要赐婚,她这边先把赌注毁了,不合适。
青岚那种傻乎乎的婢女才愿意为了保护郎君而献身,名门世家却要顾虑各方面的影响。
“真是烦。”
崔氏眼看不能在临走前将养女婚事定下,只能千叮万嘱。
“这场打赌务必是要赢的,到时他讨个大官当了再迎娶三娘,方为圆满。此事你家老十三大概不会上心,你亲自盯着。倘若误了三娘终身,虽千里之遥老身也要来将她接走,往后便只是我的女儿,你们休想再养。”
“可薛白虽好,未必没有更……”
“笨。”崔氏教训道:“若只看才貌人品,自还有别的人选。可你当我为何瞩意他?亏你还是個为娘的,终究是没养过女儿。”
两日后,敦化坊颜家本宅。
薛白、杜五郎昨夜与颜家兄弟躲在屋中饮了一点酒,宿醉起来,颜家兄弟便要离开长安了。
“十二郎留下如何?”薛白再次问道,“以你的才华,参加科举,两年必进士高中,官途更顺。”
“可我有门荫。”
“大丈夫当自食其力,岂靠父辈庇佑。”
“阿爷在河北营田,亦须我帮衬出力。”颜季明检查着行李,不为所动。
杜五郎凑过去看了一眼,很是惊讶,问道:“你如何有这般多的彩笺?”
“一些小娘子送的。”
“颜十二郎也会骗人。”杜五郎不信,“矜持的小娘子怎么可能写这种东西。”
颜季明看了薛白一眼,挠了挠头,自将行囊扎好。
“走吧。”
几个年轻人汇入队伍,从敦化坊向长安城东而行,一路上,薛白与颜季明并辔而行,一直在小声说话,交代事情。
“薛郎不必担心我,反倒是你,身处朝堂漩涡之中,不会次次皆顺。若春闱高中,也该试着跳脱出来,在地方上磨砺、养望,待茁壮了再返长安。”
“十二郎这是千金之言啊。”
“千金之言?”颜季明也见过杨钊两次,不由道:“京中风气真是太浮夸了。”
“毕竟是盛世。”
“不说这些了,你凑过来,我有些私事与你说……”
在他们身后,则是乘着马车的颜家家眷。
颜嫣今日也来相送,掀开车帘看去,正见到薛白在马背上倾过身听颜季明说悄悄话的场面,觉得这动作有些危险,男儿真是太不懂事了。
下一刻,薛白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嗯?”
颜嫣当即瞪他一眼,示意他好好骑马。
小人儿的这一眼分明没什么气势,薛白却是被她瞪得回过头去,不声不响地骑马。
颜嫣得意,挥了挥拳头。
韦芸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脑中回想着崔氏的话。
终究是送到了灞桥。
路边的酒肆,有胡姬卖酒,有歌女唱歌,唱的是李白的歌。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
杜五郎翻身下马,折了几根柳枝,与薛白一起赠与颜家兄弟。
颜季明颇爽朗,哈哈大笑道:“若舍不得,薛郎赠我一首诗吧。”
“没有那许多诗,不如下次好好再聚。”
“看。”杜五郎道:“他只为上进作诗。”
颜季明道:“可这一别不知何年再见了。”
薛白却很笃定,连送别的感伤都没有,道:“一定会再见的。”
冬风吹动着灞陵的柳树,它们已见过太多送行。
北归的车马离去,吵吵闹闹之后,天地山川复归于平静,积雪一点点盖住地上的脚印,有人驱马缓缓从东面而来。
此人四十余岁,身材魁梧壮阔,衣着俭朴,面有严正之气,眉宇间却有落落寡欢之态。
独自走过官道,从春明门进了长安城,眼前是一派繁华景象,他囊中羞涩,并不转头去看那些胡姬,酒菜的香味入鼻,他遂从行囊中掏出一个胡饼啃着。
一路行到崇业坊,他寻人问了路,摸索着寻到了一座小小的院落前,叩了门,开门的却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敢问,董庭兰先生可是居于此?”
“他不在,我们一个月前才置了这宅院,不知兄台找谁。”
“那……”
院门已被重新关上,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一愣,抬眼对着这长安街巷微微叹息,掏出袖子里的铜钱数了数,牵马往崇仁坊方向走去。
待路过十字街口的一座酒楼,隐隐有曲乐声传来,他耳朵一动,忙系马往酒楼中一看,果见一名五旬老者正在吹筚,他不由展颜而笑,因这老者正是他的好友董庭兰。
待到一曲罢,喝彩声中,董庭兰走下台,径直走向这中年男子。
“哈哈哈,高三十五,多年未见,我正打算到宋中,你竟到长安来了!”
“董先生曲艺更高了。”
酒楼中有一个华服青年听到两人的对话,上前执礼问道:“与董先生交好的高三十五?敢问可是作《燕歌行》的高适高三十五郎当面?”
“正是,渤海高适,见过兄台。”
“李嘉祐,赵郡李氏,家中行十一,最喜诗歌、乐曲,哈哈哈。”
这李嘉祐二十六、七岁模样,性格热情,看起来像是个纨绔子弟,不管不顾地便请董庭兰再吹胡笳,要与高适共唱一曲。
但他说着喜欢《燕歌行》,却又不唱,反而要唱自己所作的绮靡婉丽诗文。
“十五小家女,双鬟人不如。蛾眉暂一见,可直千金條……”
高适好生尴尬,勉为其难地与董庭兰陪着李嘉祐吃了酒。是夜,却是住到李家的客院,原来董庭兰近来是在李府当门客。
“让你见笑了。”回了屋中,董庭兰收拾着乐器,“李十一郎有些不拘小节,你莫介意。我也是太过潦倒,招待不足。”
高适与他的重逢只有欣喜,道:“今日见董先生,忽有感而发,有一诗相赠。”
“好,洗耳恭听。”
高适稍作思量,开口吟了起来。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
“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这诗写的既是董庭兰,也是他自己的境遇,两人皆是感叹。但须臾反而豪爽地大笑起来,珍惜这“相逢无酒钱”的友谊。
之后细聊起近况,高适问道:“董先生原本不是在房公门下吗?”
“房公外贬了。”董庭兰叹道,“我居长安大不易,遂也打算游历四方,故说要去宋中见你。你又是为何入长安。”
高适脸色严肃起来,应道:“子美写信来,劝我科举入仕,信上说了春闱五子在年初肃科场风气一事,董先生可有耳闻?”
董庭兰道:“何止有所耳闻啊,房公的外贬也与此事有关。你可知这一年来,长安有一人物声名鹊起?”
“自是知晓,子美写信正是劝我来长安寻薛郎。”
董庭兰点了点头,更详细地说起了这些事……
他是当今颇有名气的琴师,但与李龟年这种宫廷乐师不同的是,他大器晚成,少年时甚至做了乞丐,到了五十岁才开始成名,寄居在房琯府中当门客,为宾客表演。
春闱之事,他其实赞赏春闱五子敢为天下士人争公道的行为,房琯亦是鼓励广平王出头。至于后续的一些事,他一个琴师亦不知细节,只知房琯因此事被贬。
因此,董庭兰对薛白并无恶感,认为是名重天下的房琯不惜官位而保住了这些年轻人,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看法。
“故而,依老夫所见,薛白并无左右科场之能。只是颇幸运,先有房公庇佑,后得杨国舅青眼。”
“原来如此。”
高适却见杜甫信上对薛白颇为推崇,猜想董庭兰毕竟是乐师,应道:“我既来了长安,还是去结识一番。”
“也好。”董庭兰道:“李十一郎亦要参加天宝七载的春闱,近日也有意要拜会薛郎,让他带你同去如何?”
“哈哈哈,猜想高三十五便是为春闱而来,我也确是要拜会薛郎。”
次日,李嘉祐一听说高适想要见薛白,不由大笑,道:“春闱五子之中,皇甫冉与我便是至交好友。寻个时日你我便往他府中走一趟,如何?”
“如此,多谢十一郎了。”
“埃,不必客气。”
李嘉祐洒脱不羁,随意摆了摆手。他是千金之子,虽礼遇高适这样有名气的诗人,却不会太过在意。反而看向董庭兰。
“董先生可知,薛郎近来在排戏曲,将呈至御前共赏,一道去如何?也许薛郎欣赏你的琴技,为你也争个供奉宫中的机会。”
“不必,不必。”董庭兰连忙婉拒,苦笑道:“年轻人求的是声色犬马,老夫这张老脸皮丑得厉害,如何能得他举荐?”
“想必薛郎不是如此浮躁之人。”
“是我老了,没有这种进取之心喽。”董庭兰显然不信,摆了摆手。
高适对待此事却很认真,劝道:“董先生一道去吧?我虽居于梁宋,亦闻薛郎之词作,该不是只顾美色之人。”
毕竟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开口,董庭兰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下。
宣阳坊薛宅中一片清歌曼舞。
薛白不住这里,是难得才过来一趟,这日正在听念奴给他讲解音律。
“十二律从低到高,依次有黄钟、大吕、太簇、夹钟……”
面对着这样一个绝色美女讲解,薛白却是越听越迷茫,末了,待李腾空过来,称李月菟到了,他便起身。
“好了,今日便学这些,待我慢慢消化。”
“喏。”念奴还想继续教他,笑道:“奴家下次可是要考薛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