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亮抬头看了看头上的瓦,道:“没漏雨。
“昨夜来洗过了。
“看来,王县尉不是畏罪自杀啊。”
“此事本就是摆明的。”薛白道:“本以为王彦暹是替罪而死,如今看来,他可能还发现了什么。”
“义仓贪墨,赈灾不力,这些也都是明摆着的。”殷亮道,“少府拿他们也没办法?”
连他这位幕僚,也不知薛白到底有没有奉圣谕。
薛白笑了笑,略过这个问题。
“若是不止这些罪状呢?毕竟那些灾民里真有二十多个反贼。”
眼下还说不准,除非能拿到凶手。”
薛白转头看了看站在门外的齐丑,道:“不是这个班头杀的。”
殷亮沉吟道:“按理而言,捉不良帅得是县尉的心腹才是。
“齐班头是偃师县人?
“是,小人是伊水南边长大的,与玄奘法师是邻居。”
“那在王县尉到任前,你已是偃师县的班头了?
齐丑警惕了些,笑应道:“是。”
“流水的县尉,铁打的捉不良帅?”
“县尉见笑了,撤换小人,也就是县尉一句话的事。”
“话虽如此。”薛白道:“外来的县尉,到了这数万人的畿县,鱼龙混杂,撤了你,岂不是两眼一摸黑?
齐丑道:“小人是县尉的灯笼。”
“你与王县尉关系如何?
“自是好的。
“那他死了,你如何感想?”
这话,齐丑又不好答了。
日初见,他觉得这位新任县尉未免太过直率,好几次问话都不给人余地。但分寸似乎也还捏在这位新任县尉手里,至少还没有裁撤了他的意思。
薛白忽然停下脚步。
他们正走在三官庙巷中,老凉、姜亥前后一堵,把齐丑围在中间。
“放心,有什么话,出了你口,入得我耳,不会有旁人知道。”
“是……都说王县尉能从虞城迁到偃师来,是因为虞城李县令的功劳,王县尉没多大能耐。这两三年来,确也是没能压得住偃师的各种鬼神。”
“说说,都有哪些鬼神?”
“洛河从县里穿过,漕船一过,带来的利害就太多了。盗贼、商贾、逃犯、漕工,还有外来州县各种权贵,王县尉他死在这些人手里,不奇怪,小人也劝过他,救不了他。
“为何不奇怪?
“他那人有点不讲理,只说灾民的事,天宝五载冬天,外地的灾民聚到洛阳来,唯独王县尉喊着要开义仓放粮,可他忘了灾民是外地的,义仓粮食却是偃师县百姓的。
洛阳县、河南县、含嘉仓都不放,他一人要放,哪有人能同意他?”
殷亮道:“每有水旱,以义仓出给,无仓之处,就食它州,此为朝廷规定。”
齐丑道:“小人还真知道,这些话县署里哪句没争过。就食它州那是早年的规矩了,义仓法之后,谁没纳粮,谁没和来?‘今日给了他们,来日饿死的就是我们’,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所有人说的。也莫怪我们心狠,和采这些年,谁家有余粮?全指着义仓。”
薛白问道:“王县尉如何说的。”
齐丑想了一会,想起了王彦暹当时的说法。
“今日不为灾民挣活路,来日我们受灾谁为我们挣活路?”
他显然还未意识到这话里的深意。
殷亮问道:“当时灾民有多少?
“不少,具体人数小人也不知道。”
“据我所知,每逢灾民迁徙,必有鬻卖人口,这买卖都有谁在做?”
这话问得齐丑一滞,眼珠子回避了一下,道:“偃师只是小县,先生到洛阳去问吧。”
因灾害而鬻卖人口,这是历代都要面临的问题,但看朝廷如何处置。
太宗即位之初,天灾连年,山东、关东、关中相继受灾,百姓鬻儿卖女,太宗言:
“水旱不调,皆为人君失德,朕德之不修,天当责朕”,乃以太府出钱,替百姓赎子女还其父母。
经过高宗、武后两朝诸多时策,人贩奴牙买卖人口的办法已是推陈出新。到了开元年间,朝廷财政疲于赈恤,无奈放任贫下户暂卖子女为“佣力”,以共体时艰。也就是允许以劳役抵债的办法暂时进行人身买卖,若时限内有钱赎身则罢,反之则为奴婢。
渐渐地,鬻卖人口已以诡名之法盛行天下,成了合法交易。
可想而知,若让王彦暹多管闲事,开仓放粮,却要触动多少权益。
“那些灾民在洛阳卖儿卖女?”
“小人是真不知道。”齐丑道,“自那以后,小人就回避着王县尉。他虽想过要撤换了小人,令长、县丞不答应,他也无可奈何。”
“他如何死的?
“七月中旬,该是十七日前后,他让仆从到洛宴楼沽了酒,应该是喝醉了,当天夜里就畏罪自尽了。
“还有呢?
“就这些,小人不甚与他来往。”齐丑道:“说实话,偃师县捕贼之事,不靠他这外来县尉。
“他平时与谁来往?”
“首阳书院那些人吧。”
齐丑低下头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说的都是些不难打听的消息,该不至于如何。
薛白与殷亮对视了一眼,殷亮会意,自会到首阳书院去打听。
问过了王彦暹之事,薛白心沉了些,感到这县尉比预想中难当些。
与校书郎、太乐丞的清闲是不能比的。
他安置过家小,整理仪容,换上官袍,带着吴怀实的书信,往县署而去。
衙署位于县城的正中,看着十分庄严,大门紧闭,此时公堂上并无人在。只有八字墙后开着一个小门,有门房正在等着。
见了一身深青色官袍的薛白,那门房快步上前,道:“县尉来了,小人引你进去。”
“多谢,如何称呼?
“劳县尉贵人相问,小人姓赵,行六。
“赵六。”
薛白记下,随他沿着青石道往里走,穿过仪门,有一块诫石,上面刻的正是《令长新诫》。
仪门后方则是六曹的所在,分为功、仓、户、兵、法、士。
功曹掌官吏考课、选任、祭祀、县学;仓曹公廊、仓库、市肆;户曹掌户籍、计账、赋税;兵曹掌城防、军事、应征;法曹掌律令格式、鞠狱定刑、督捕盗贼;士曹掌津梁、舟车、舍宅、百工众艺。
县署之中,县令、县丞、县尉是官,而县曹不应该是论吧主事、录事、捉不良帅、仓督、司士佐、博士等等,都是吏员。
薛白目光看去,心知自己身为县尉,至少要把兵曹、法曹掌控在手中才有可能在偃师县立足。
依次经过六曹所在,沿着小路穿过一道仪门,第三进院便是中堂与两个花厅。
“县尉请。”赵六不敢过去,抬手指向东面的花厅。
“辛苦了。
薛白走进花厅,里面有个老者正坐在胡凳上看文书,眼睛迷得厉害,乍看之下让人以为是县令,但看那一身普通的衣袍却又不像。
“县尉来了。”
老者见有人进来,连忙起身,行礼道:“小老儿偃师录事郭涣,幸会状元郎,明府已恭候多时,这边请。”
“劳郭录事引路了,请。”
“小老儿久闻状元郎的才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郭涣竟是开口唱了一句,颇显亲切,又显得没什么气场。
薛白知他是县令的心腹,却不是看起来这般简单。
两人从花厅后方步入中堂,才终于看到县令吕令皓。
出乎薛白意料的是,吕令皓年纪看着并不大,比吴怀实也大不了几岁,显然不到四十,再想到他女儿在宫中与吴怀实对食,大抵可知此人是个有功利心的,今日,若吕令皓在花厅相见,则表示有亲近之意;此时在中堂端坐,等候薛白前来拜见,则是表明衙署内尊卑有序,规矩不可坏了。
也许与薛白入了偃师县城之后的动作有关。
“薛郎来了。
吕令皓一见薛白,反应却很热情,理了理官袍,离座相迎。
“我得了吏部文书,知是才华横溢的薛郎来任县尉,喜出望外啊。”
“明府抬爱了。
薛白连忙见礼,待被吕令皓扶起,他当即拿出吴怀实的书信递了过去,道:“这是宫中吴将军托我带的信。”
“看!”吕令皓向郭涣笑道,“薛郎是值得以家书相托之人,自家人。”
“真是有缘啊,往后同县为官,必能其乐融融。”
一番寒暄,分东、西坐下,吕令皓指了指薛白,莞尔道:“我方才便听衙役报了,你已进了县城,当即吩咐人煮茶,没想到,茶都凉了,哈哈,将就着喝吧。”
“明府太客气了。”薛白道:“实在是,有些事不得不先去办了,反而劳明府久等,是我的不对。
“不得不办?
“不得不办。”薛白以肯定的语气道了一句。
吕令皓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懂你的意思了,那这般如何。”
他扬了扬手里吴怀实的信,接着道:“我回信一封,请吴将军代我们解释,如何?”
这便是吕令皓不同凡响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