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亮抚须而笑,踌躇片刻,低声道:“少府还是等一等,等洛阳那边的后手到了,以免狗急跳墙。”
薛白点点头,心里自有分寸,道:“此前我们刚来,首阳书院的宋勉不相信我。如今审案也有好几天了,我是何立场,他该有所了解,可以再接触一番。”
“我今日便再去寻他,等剩下的两桩案子开了堂。”
“嗯,开堂吧。”
出了殓房,却发现公堂一个差役也没有,苦主与被告一个也没来。
姜亥道:“阿郎,我去找人问问。”
“一起去吧。”
绕到捕厅,薛崭正在里面发火,一把拎住柴狗儿的衣领,将其拉低身子,叱道:
“我让你们将苦主带来。”
“帅头,我能有何法子啊?
“啖狗肠,你杀过人没有……
“阿崭。”
薛白招了招手,提醒道:“就这一个人肯搭理你,折磨他没用,反倒让人觉得你着急了。
“阿兄,我明白了。可他们都不听我的,怕耽误你的大事。”
“莫想着一下让所有人听你的,一个一个去了解,分化拉拢。”
薛白颇有耐心,教着薛崭怎么做,让他自己去试。
出了捕厅,恰遇郭涣从令廊中出来。
双方见礼,郭涣圆圆的老脸上浮起亲切笑容,笑道:“对了,有件事与薛郎说声,明府近日便要坐堂视事了,这段时日辛苦薛郎了。”
他说的规矩倒是没错,县尉只需负责捕贼,是没有资格当堂审案的,这是县令的权力。
问题是,薛白一开始就请了吕令皓坐堂,当时吕令皓想看他笑话,不来。未料到这几日过去,反涨了薛白的威望。
此时看来吕令皓虽收回了坐堂之权,但上一回合谁赢谁输却不好说。
薛白笑了起来,应道:“能为明府分忧,是我应该做的。”
“薛郎辛苦,积年旧案一扫而空,马上就要年节了,可暂歇一段时日。”
“郭录事也是,不要太辛苦。”薛白忽问道:“对了,我来偃师以来,怎一直未见到高县丞?”
县丞心忧百姓,在城外巡视田亩。”
“这隆冬时节?莫是不小心走远了?”
官员擅自离境是重罪,县丞高崇自是不会犯的,郭涣道:“放心,就在偃师境内。”
都这般说了,隆冬时节的田亩无甚好看,那偃师县境内值得看的,唯有洛河、伊河。
偃师的县官之间关系骤冷,就像这十月初的天气。
一时间,所有的状纸不再送到薛白手上,所有的吏员差役不再敢与薛白说话。
薛白与殷亮在廊房里枯坐了一会,都泛起苦笑。
“想必王县尉当年尝到的便是这滋味?”殷亮道,“先礼后兵啊。”
“可见我们踩他们的尾巴了。”薛白道:“他们是一张网,每条线都互相串联,郭家这条线一拉,自然就拉紧了。”
殷亮点点头,有些忧虑道:“可是,只见他们孤立我们,不见有人来帮忙啊。”
“会有,王彦暹在偃师没可能没结下善缘,但他们对我们还没有信心……耐心等等”
“既然没案子,我去首阳书院一趟。”
殷亮起身,还不忘叮嘱道:“少府可莫急着去查津税文书,沾到此事,他们是真敢杀人的。
“放心,我到县里逛逛。”
薛白真就不去户曹,换了一身普通斓袍,出了县署,往南市去逛。
他看似漫无目的,其实绕了一圈,目的地正是郭家的奴牙行。
郭阿顺只是个家仆,在或不在,奴牙行依旧能有条不紊地经营,这日下午,店门外便站着一个昆仑奴在劈柴,动作一板一眼,一看就是性格温和、吃苦耐劳的奴隶;店内,一名波斯姬正在翩翩起舞,露出雪白纤细的肚子,修长的手指放在肚脐上抠着。
薛白停下脚步,只看了片刻,有娇俏可人的新罗婢跑了出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郎君,救救我可好?”
“买我回家好不好?我怎么都能做……”
少女话说得不流利,带着异域风情。摆出恳求的表情,眼神里满是期盼,摇了摇薛白的袖子。这寒冷的天气里,她穿得很单薄,肩上的肤肌吹弹可破,身材分明娇小玲珑,彩绸却裹得十分饱满。
姜亥却不怜香惜玉,把带着刀疤的丑脸凑上去,骂道:“还不放开?!”
“呜”
新罗婢吓得眼里闪了泪花,可怜巴巴地躲到了一边,还一直盯着薛白。
已有气质和善的奴牙郎从店里出来,笑容可掬地走来。
一瞬间,薛白想到很多事,他若问了价,带的钱肯定是不够的,少不得得摆出县尉的气派来,今日自诩救了人,不知不觉中反被对方收买了。
郭万金这种巨富,收买权贵是非常愿意下血本的。
不等那奴牙郎到近前,薛白带着姜亥走开了。
“你说,他们是认出我了,还是看我有钱?”
姜亥咧嘴笑道:“也许是看阿郎长得俊,而且一看就是多情的。”
说话间,两人出了南市,往东走,循着城墙是一片鱼龙混杂的民居。
“阿郎,不过去了吧?”姜亥小声道:“有人跟着阿郎。”
“怕了?”
若是老凉,不能被这么简单就激到,姜亥不一样,真就随着薛白往狭窄的巷子里走。
路越来越窄,破墙中间的小路只能容一人,地上满是秽物,臭不可闻。
“哈?”
姜亥忽然笑了一下,因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原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任木兰。
“你还要告状吗?”薛白问道。
“不告状。”
任木兰摇了摇头,不敢离他们太近,像一只警惕的野猫。
薛白有耐心问道:“有话和我说?”
任木兰点点头。
“饿吗?”
“饿。”
薛白没把人带回家,找了个小摊,要了几份胡饼,三碗羊肉汤面。
任木兰如猛虎扑食一般,腮帮子就没停过。
“慢点吃。”
好不容易,她猛灌了最后一口羊汤,将嘴里的胡饼咽了下去,脏兮兮的手抹了桌上的饼屑舔了。
“什么事,说吧。”
任木兰不说,只看着桌上剩下的胡饼,待薛白说了一句“你的”,她便往怀里塞。
拿了饼,她当即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与姜亥保持距离,对薛白也有些警惕,喂不熟一般。
也就是这般,她才能从郭阿顺手里逃掉。
准备好随时逃跑了,她才道:“王县尉不是自杀的,你管不?”
“管。”薛白道:“在洛阳,纸条是你递的?”
任木兰不管他问什么,只说她知道的,道:“那夜下了大雨,我们的屋顶被砸破了,出门躲雨,在水渠边发现了阿仪哥,他被砍了,伤得很重。”
“王县尉的随从王仪?”
任木兰点点头,道:“有人在追杀他,我们把他藏起来了,给他找了药,他去长安告状,你是他找来的吗?”
“谁在追杀他?”
“不知道,我就知道这些,你是他找来的吗?”
“算是,你说你们’,都有谁?”
“我们就是我们。”
任木兰说过了要说的,抱着怀里的胡饼转身就要走,却听身后薛白向摊主道:“再来二十张胡饼。”
胡饼还需现烤,摊主是个老汉,揉着面团,偶尔加点水。
看了那黑色的黄木勺里的水,薛白皱了皱眉,背过身,只当没看到。
任木兰却看得很认真,盯着一团面被捏出来,揉圆,按扁,洒上芝麻,“啪”一下贴在炉子上……等微微闻到了香气,她才没那么警惕了。
“我阿爷读过书呢,但连乡贡都考不上,读书可太花钱了,一卷集注够家里吃两年。那年汝州受了灾,他带我逃荒,说要北上投奔他一个有钱的友人,到了嵩山他就饿死了,我揣着最后半块饼,跟着乡亲们要去洛阳,到偃师我就走不动了。”
“一开始不放粮,有妻子儿女的就卖了,后来听说黄河沉了船,官府雇脚力,走陆路运粮食到长安,他们就去了。逃难来的许多人,死了的,卖了的,走了的,老得走不动了就躺在墙根那里,我们这些没卖掉的孤儿,是王县尉收养我们到养病坊……”
薛白听说过养病坊,全称是“悲田养病坊”,最初是寺庙救济贫病,在寺院里设病坊。武后时,设置官员管理,或赐下田地,以收成来救济老病孤儿,或给本钱,以利息来办。总之是官办,寺僧管着。
一般而言,一个养病坊给田五顷至十顷,已能够赈济平常的孤老了。
“你们如今还在养病坊?
“没有,王县尉病了之后,郭阿顺来抢人,我们就跑出来了,没多久,王县尉就死了。”
“他死前病了?”
“阿仪哥说,他们本来要他慢慢病死的,但长安出了事,上门把他砍死了。”
任木兰相当心硬,说到谁死了,表情都没变一下。
姜亥见她这样,不由问道:“你阿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