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牙郎岂有好人?可人家对你有恩亦是不假。”公孙大娘道,“为师也不仅是给圣人舞剑,为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长安街头给苦哈哈们表演,一文钱一文钱地挣,如今老了,技艺差了,反而摆起架子来不成?”
“师父……”
“好了,去把郭二郎今早赠的那把剑拿来,再端壶酒。”
“喏。”
李十二娘应下,依言去拿了剑。
精美……就像圣人赐给师父的鎏金团花纹六曲银盒,据说是范阳节度使费了大力气铸造的。
那剑很沉,用料足,铸造得也极好,剑柄上雕的是梨花,镶的绿松石,工艺很是她持着长剑,转到侧院,招过一个女婢,问道:“能否给我一壶酒,烈酒。天冷,我师父舞剑前要暖暖身子。”
“是,供奉稍待。”
李十二娘便等着,忽然,她余光落处,恰见到花厅后面有两个汉子忽然捂住了另一个婢女的嘴巴将其拖到后院。
她想都没想,就快步往那边赶去。
粉壁后是一条长长的小径,小径后有一排庑房。她猫下腰,轻手轻脚从一间间庑房前走过,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招吧,管事已经查到你了,你是不是认识王彦暹?”
“是,三年前县尉救过我的命。”
“是你藏了王仪?”
“没……没有……”
“还狡辩!后进院的钥匙已经从你屋里搜出来了,他躲在哪里?”
“我……我说了,你们能饶我吗?”屋中的婢女已经大哭起来,泣声道:“翠儿只是犯了小错都被杖死了……我……我还能活吗?”
“贱婢,有的是办法让你招。”
啊!
不要……
里面“嘶”的一声响,李十二娘当即踹门进去,也不拔剑,只用剑鞘就以一敌二击退那两个壮汉。
“你快走!”
那婢女当即就跑,跑到院门处,却是撞在一人身上。对方直接便捉住她的头发,一巴掌抽上去,将她抽得满嘴是血。
“贱婢,带下去。”
“喏。”
庑房中,李十二娘才打退那两名大汉,跃过屋门一看,小脸当即便绷了起来。
“这不是公孙大娘的弟子吗?”郭元良笑着,把手比到膝盖以下,道:“还记得吗?
你小时候才这么高,是我给了你一块定胜糕,救了你的命。”
他抬手一指李十二娘,调侃道:“小不丁点大就不知道有多馋,看见吃的都走不动道。”
“馋”这个字入耳,李十二娘有些生气,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可惜,我没看出你是个白眼狼。”郭元良道:“我这辈子救人无数,最不该救的就是你,真是一点忙都不肯帮啊。”
“你把她给我放了!”
“我送出去的人,闯了祸,我得负责到底,对周县令是这样,对公孙大娘也是。
说着,郭元良的脸色郑重起来,道:“你不懂事,就别多管了。我只提醒你一句,人不能忘了自己的出身,忘恩负义,是要遭世人唾弃的。”
下一刻,有端着酒壶的婢女跑来。
“表演要开始了,快过去吧。”
“阿爷,我先走了。”
“表演尚未开始,你要去哪?”
“肚子疼。”
杜五郎凑在杜有邻身边低声说了一句,抱着肚子便往外走。
出了这周铣的大宅,他匆匆登上了马车,马车当即转回杜家,杜五郎却不知何时下了车,独自到了道德坊的丰味楼。
“二姐。”
“真找到那人了?”杜始有些诧异。
“有一个婢女端酒过来时,与我说,有人要见我,让我申时三刻,一个人到星津桥。
“见你?为何?”
我也是春闱五子,名望很高的。”
杜始道:“那你去吧,我派人暗中保护你。”
“那我真去了?”
先去换身衣服。’
申时三刻,一身普通布衣的杜五郎走上了洛河上的星津桥,转头看着周围的行人如织,忽有些担心。
换了衣服,对方不就认不出自己了吗?
也不知傻站了多久,夕阳在洛水上洒下点点金光,天马上要黑了,不少行人都赶着要回家。
忽然,有个卖糖葫芦的撞了杜五郎一下。
“那艘船到桥下了,跳下去。”
“哎,你?”
不等杜五郎唤,对方已走远了。
他只来得及转头扫了一眼,却不知哪个是二姐派来的伙计,而紧接着那艘船已经到桥下,他直接错过了在左边跳船的机会。
真是不想跳……
“哎哟!”
船夫只顾划浆,船篷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既狼狈又文雅。
“你是谁?”杜五郎问道:“是你给我的纸条吗?”
“你是春闱五子杜誊?
“你认得我?”
“我家阿郎与杜公子美是至交好友。杜公在巩县、在陆浑山庄时,与我家阿郎相谈甚欢,后多有书信往来,提及过五郎。
“真的?我以为他只夸薛白。”杜五即问道:“那你阿郎就是王县尉了?”
“是,我名叫王仪,从小与阿郎一起长大。”
“你有什么话告诉我?”
“说来话长。”
王仪转头看问洛水上的船只,眼神有些担忧,之后才说了起米。
“骊山宫的刺驾案,阿郎听说了。那些难民里有人被逼得造反了,有可能;里面原本就藏着反贼,也有可能。”
“什么意思?”
“阿郎病时说,圣人十年不到洛阳,而天下钱粮悉集于洛阳,河南府乱像丛生,乃是最先开始糜烂的一个地方,若不能痛下决心,割肉治疾,不出十年,天下必乱。
“怎么可能?”杜五郎震惊不已,他还是初次听到这种说辞,脱口而出道:“从古至今,可再没有这样的盛世。”
“盛世?”
这两个字忽然让王仪红了眼,反问道:“你知道这盛世怎么来的吗?”
“我……”
“偃师县的田地,都不知有多少年未分到过丁户手里,大户们一起推郭涣任录事,一任就是十七年,代他们侵占良田。”
王仪的时间很紧,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主要让杜五郎大概了解情形。
田和三亩宅田只出绢三匹,一亩田竟只三十余钱就买下。编户越少,分摊在百姓头上的税越多,如此,逃户越多,为他们种地的私奴愈多。偃师县的田地,只有不到半数还在百姓手上,不到五千户缴着一万户的税,而其它田地皆为县中大户、寺庙、官府所有。”
“他们做一份假契书,便能强占了一家农户的田地;或是趁着对方缺钱,四十亩良“不仅如此,他们还勾结商贾,每逢有州县受灾,他们便利用义仓的粮食,低价购买外地田亩、宝货。灾民无粮可食,只能卖儿卖女;之后,他们再用所得这些钱财、美色贿赂更多的官员,从扬州、洛阳、长安、涿州,整个漕运上的关卡他们都打通了,走私,偷运……
偃师县衙。
薛白将手中的账簿放了回去。
虽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他已大概能推测出来从偃师县到河南府的吏治败坏到什么地步。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问题。
从天子不到洛阳,却需要天下能供应关中起,是一个个名臣构建起了给长安输血的血脉。
先是裴耀卿“转漕输粟”,增加了运河效率;李林甫的和来之法,运轻货再购粮食;
杨慎矜三兄弟出任太府、监京仓、水陆转运使,开始利用漕河给天子私帑运送珍宝;再到韦坚开广运潭,令本州征折估钱,州县征调进贡,不绝于岁月……
天子带头疯狂敛财,宰相为了这权力疯狂坐赃迫害政敌,带来的必然是整个河政的迅速糜烂。
短短十余年间,烂得不成样子了。
薛白把脑海中的所有线索连起来,王彦暹应该是已经查到证据了,因此被人长年下毒,病了,结果又因华清宫的变故,引发了这些人下死手。
但,王彦暹未必没有后手,既然病了一阵子,很可能留下了证据,所以王仪才会逃走。
而王仪能逃脱,必然是有正义之士在帮忙。
薛白眼下需要他们的支持……
恰在此时,殷亮回来了。
“少府,首阳书院的宋先生来了!”
殷亮抬手一引,引出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
洛阳,小船漂于洛河之上。
王仪低声诉说着王彦暹在偃师县的经历。
“阿郎到任之后就发现了这些,但任他们威逼利诱,始终不肯同流合污。于是一直被他们排挤、孤立,县衙里的都是老胥吏,家小在偃师,没有一个人敢听阿郎吩咐。到最后,阿郎说他在偃师,像是瞎子、聋子,手足俱废,什么也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