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让殷亮把这些人带到后面去,独自在前屋见了郭涣。
彼此落座,郭涣笑道:“一些刁民,让县尉受惊了,看来,他们是对清丈田亩一事十分抗拒啊。
“与老百姓无关,是有些妖贼要刺杀我。”薛白道,“我怀疑他们与骊山刺驾的妖贼刘化有关,打算严加审讯。
郭涣还在笑,眼神却没方才那么亮了。
“县尉,还是莫要闹大为妥,天宝盛世,岂有那许多妖贼?”
“维护一方平安乃县尉分内之事,郭录事劝我息事宁人……
郭涣一愣,莞尔道:“薛郎太风趣了。”
他拍了拍膝盖,缓缓道:“对了,若薛郎再往上升迁一步,该任赤县尉了吧?”
“我才刚来偃师,不是吗?莫非与妖贼有关?”
“有些事不必拘泥嘛。”郭涣道:“年节之后,也就是天宝八载了,开春之后,明府保薛郎一个赤县尉,如何?”
“哦?吕县令不为自己的官途考虑,却一心为我筹划,让人感激啊。”
“锦上添花,薛郎是状元出身,才华出众,天子信重,这都是旁人不能比的,当得一个升迁,一些美言、举荐,锦上添花罢了。”
薛白考虑了一会,为难道:“可圣人交代的差事……
郭涣早有准备,道:“待明府问过右相,自有安排,必能让薛郎能够交代。”
如此,一切问题似乎就迎刃而解了。
薛白却又问道:“但我听闻,王彦暹有个仆从王仪,带着关键证据逃脱了。他若把真相捅出去,又如何?
郭涣惊愕了一下,摇摇头,云淡风轻地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既没有甚证据也不怕他捅出来。”
一句话过后,他意识到自己多说多错了,再一抬头,更是发现,薛白正以审视的目光在紧紧盯着他。
“薛郎准备好升迁吧,小老儿就不打搅了,告辞。”
“我送郭录事。”
待薛白转回尉廊,只见任木兰等人已经风卷残云,把烧鹅与饼吃得一干二净,连骨头都唆成了白色。
“你知道,王仪手上有什么证据吗?”
“我不知道,但……我若说了,县尉能保护她吗?”
任木兰一旦吃饱,又恢复了警惕,再次打量了薛白一眼。
她上次就没有说这些,这次则是看县官派人要对付他了,才更加相信了他一些。
薛白道:“若有关键证人,我可送到长安。
任木兰这才应道:“阿波姐可能会知道。”
“她是谁?
“我们救了阿仪哥以后,又没有钱,又没有药,就把他藏在阿波姐那里。”
“哪里?
我带县尉去,县尉换一身衣服。”
傍晚,有钟声响起。
不是长安城那种催宵禁的鼓,而是寺庙里报时的钟声,显得十分悠远。
薛白只带了姜亥,跟在任木兰身后往城西走去。
城西南隅佛寺林立,显出安静详和之感。
养病坊就在寺庙里。”任木兰抬手一指,指向庄严堂皇的兴福寺。
但他们要去的却不是兴福寺,而是走进了兴福寺旁的一条小巷。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小巷里伸手不见五指。
姜亥点了一盏灯笼。
“给我。”
走在前面的任木兰回身接过,提着灯笼走在前面。
在这黑暗的小县城里,最终还是这个卑微的难民为薛白照亮了前面的道路。
那一点火光微芒,不停摇晃着,却那般明亮,没有被风吹灭。
第231章 暗宅
一盏灯笼摇晃,穿过了黑暗幽长的小巷,前方豁然开朗。
薛白原以为这边会是个破败之地,但不是。面前反而是一座颇为齐整的宅院,里面透着光亮。
“走,我们到侧门。
任木兰吹灭了蜡烛,招手让薛白随她沿着墙往里走,到了一个小门边,她手指叩环放在嘴里吹了个口哨。
过了一会儿,有个青衣青帽的小童开了门。
“阿波姐在吗?
“她现在过不来,你晚些再来。”
小童说罢,当即关了门。
任木兰往地上一坐,道:“等着吧。”
薛白道:“我能从大门进去?”
任木兰愣了一愣,挠了挠头,道:“我也没从大门进去过。”
门环叩了三下,大门后的另一名青衣童子开了门,也不问话,引着薛白到了庑房,很快有一中年男子过来,笑问道:“郎君是要买人,还是借宿?”
“都要。”
“那这边请。”
这地方算不上奢豪,也远远不如长安南曲的格调,透着一股市侩之气。
引路的中年男子看出薛白眼界不凡,赔笑道:“郎君莫小瞧我们这里,长安、洛阳、扬州的名妓,有些也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
“哦?
“一巡酒便要千金之费的花魁,我们这有;二十钱便能过夜的船妓,我们这也有,全看郎君带了多少钱。
“那与南市的奴牙行有何不同?”
“奴牙行,顾名思义,都是奴隶贱籍。这里不同,讲究的便是良净二字。
说话间,薛白被引进一个雅阁里坐下,阁前挂着一珠帘,透过珠帘能看到前方的台上有女子排成一排。
“郎君请。
“也没个表演?酒水也不添?
“一看郎君便是京兆来的,想必表演也看腻了。我这里,南来北往的官员、商旅若想在路上带几个服侍的,直接便买了……
说到这里,有个肥胖的身影从廊前走过,淡淡道:“那三十个我都要了,阳曰送到我船上。
薛白便明白过来,这里竟然是奴牙郎们进货的地方。
但唐律不禁奴隶买卖,本不必做得如此隐秘。
他想了想,忽明白薛灵与柳湘君的第六个儿子是怎么丢的了,遂低声问道:“是否有那种被掠卖的官宦人家之女?”
对方迟疑了一下,打量着薛白,开始留意他的身份。
薛白坦然由他打量着,问道:“没有?那住宿是如何?”
“住宿不在这边,郎君随我来。”
那中年男子原本看薛白气度,以为会是能一口气买数十奴婢的贵家子,闻言有些失望,带着薛白往后院去。
若只说嫖,此间生意并不红火,既不如码头上的皮肉生意便宜,又不如馆阁里的歌舞高雅。
薛白走在小径,转头一看,见到一大群不同年纪的少女被赶在一起,嘴里说的语言他却听不懂。他遂停下脚步,往那边走了几步,只见她们梳着辫子,带着骨头做的饰品,其中偶有人穿的是靴子。
从靴子可看出她们不是南边的异族,也不像西域胡姬高眉深目。
“契丹、奚人?
郎君想尝尝鲜?依此处规矩,未开苞的,只卖,不嫖。”
“罢了,走吧。”
薛白被带到一个厢房,对方每次带上来二十个少女任他挑选,到了第三批,任木兰偷偷提醒了薛白一句,他便将那阿波姐留了一下。
姜亥退了出去,到外面守着。
“阿波姐,你别怕。”任木兰道:“这是新来的县尉,与王县尉一样是个好人,也许能救你出去。”
薛白在路上已向任木兰问过了,这阿波姐名叫伊波,也是顺着伊水的江波漂下来的孤儿,因此以伊水为姓,在养病坊被卖到这里。
伊波看起来年纪不大,长得不甚漂亮,也没有任何风尘之色。
她还没被调教好,还不像风尘女子能赚到钱,也不必向客人卖笑,眼神中只有警惕。
“我听说,王仪是从你手上逃走的?”
“不是。
伊波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任木兰不能轻信任何人。
薛白道:“我是奉了天子旨意来查王彦暹被害一案,你若知道什么,大可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薛白见她如此,竟也不再追问,推门出去,让人去招此间的管事过来,打算将伊波赎买出去。
她却不肯走,摇头道:“要走,我只与娣儿她们一起走。”
“那是谁?
任木兰道:“是与阿波姐一起从养病坊被卖过来的,有六七个吧,阿波姐若走了,就要从她们当中挑人来陪男人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