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说过。”吕令皓收起信件,抚须道:“本县告诉他县署账上无钱,此事遂作罢了。”
“薛县尉已招募了人手。”
“是吗?”吕令皓沉吟道:“修渠绝非小事啊。”
他已想到了薛白支走的年礼花费,只是此事不宜声张。
“郭录事,此非坏事,若真能修了渠、开了荒田,是全县的功劳。”
郭涣于是露出了笑容,小声道:“明府所言甚是,只是……回郭镇东北那片山地,是我族中所有。”
吕令晧一听就明白了。
薛白之所以敢带无地的贫民去开荒,正是因为那片地不属于谁家所有。虽说回郭镇几乎都是郭家的田产,但那片山地在回郭镇东北。
若让郭家组织千余人去挖渠、开荒,费钱不提,他们也没那个耐心与精力。但等薛白带人开垦好了……
“你可知他是谁在罩着?还敢打这主意。”吕令皓不得不提醒郭涣。
“岂会不知?”郭涣连忙解释道:“是我大伯鬼迷了心窍,久居乡野,不知天高地厚,贵妃义弟的政绩都敢打主意。明府放心,我已说了重话,让我大伯收起贪心。”
“那还有何好说的?”
“族中长辈们还是让我问一问,县令曾说开春就把薛县尉调走,许是在三月吧?”
吕令皓也不承认调不调得走,抚须道:“难说,许是在三月,或在明年。你们万不可急在一时,待他领了功绩高升,要回你家的田地不迟。”
“明府放心,断不敢与薛县尉为难。”
郭涣今日来,还真不是冲着薛白来的,而是趁早宣示田地的主权,以免等薛白调走了,落入别家手里。
不急,这些田地都还没有开荒。
***
“开挖!”
洛河以北的野地里忽然响起这么一声响。
几个大汉推动了曲辕犁,铁铧破开了冻土,像是一只穿山甲把泥土翻开,只看着便让人感到松软、舒适,像是春天的气息。
“锄田打春,风调雨顺!”
围观的就有千余人,纷纷欢呼着喊着吉祥话。不管是拉纤的,或是种地的,与丰收有关的词就是他们最吉祥的话。
气氛之所以这般热烈,因参与挖渠的漕工每人都有足额的工钱,其中更有四百余人因为这是要开垦自己的田地而激动万分。
真到了这一刻,薛白却显得很沉着。
他目光看去,能够在干农活的人们身上看到不同之处。那百数十的男丁经过一冬的训练,已隐隐显出壮实、团结、有秩序的感觉来,他们都有家口,等有了这片田地,还有家业……换言之,都是良家子。
这些老实巴交、唯唯诺诺的农民,为了守护家园所能迸发的拼劲,一直以来都被官绅所忽略了。
而他们已认准了薛白,成了薛白在偃师县最坚定的支持者。
但不够,开荒出三十顷、三百顷田都不够,须知这偃师县里一家世绅大户就有田地上千顷。
高崇留下的遗产已被薛白吞下,他准备再吞点什么。
毕竟时不我待,薛白得趁这个春天,把种子种到土地里去,深耕细作。
第253章 新田
天宝八载,己丑牛年。
这是当今圣人在位的第三十七个年头,四海升平,州县殷富。
二月初,薛白竟是收到了一封杨国忠的来信,数月未见,杨国忠先是在信上表达了对薛白的挂念之情,之后说京师粮仓充足,他打算上奏圣人,将地方的丁租地税改为布帛轻货输入京师,减轻漕运负担。
“又得多征一份脚钱、折色钱了。
再看信末,杨国忠先提了一句张去逸被薛白气病了,又问他是否想回长安,说是万年县尉年老,可能要出阙。
前次杨銛来信也有召回薛白的意思,可见近来杨党正突飞猛进,事务繁多。
看罢这封长信,薛白愈发觉得琢磨朝堂政策对大唐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情形几乎是无解的。越多减轻负担的好办法,百姓负担越重,倒不如想想怎么减轻圣人与权贵们的“负担”。
他拉开密匣,里面是满满一沓的信件,一部分是颜嫣、杨玉瑶、李腾空寄的,剩下的似乎都是李季兰寄的诗词戏文,写信和著书一样。
想了想,薛白没把杨国忠的信丢进去,而是放到了另一个更秘密的匣子里。
因这封信,他今日没有一出门就去正在开垦的新田,而是转到了县城以北的洛宴楼,这里已经被杜始买下来了。
与丰味楼的场景相似,杜娘正在账房理账,产业太大,赚得多、花得多,带来的烦恼就是永远有理不完的账。
薛白其实还蛮喜欢看她拨弄算珠的纤纤玉手。
“嗯?怎白日过来?”
“想到一桩事,与你们商议一下。”
杜娘作为长姐,一向比杜始更懂得分享,听得“你们”便招婢子去把杜始唤来。
“你们知道‘飞钱’吗?或者叫‘会子”兑票’之类?”
“不知。”姐妹俩都是一脸茫然。
杜始拿起一枚铜钱,掷进门边的花瓶里,笑问道:“这般飞钱?”
“你莫闹了,他白日里多忙的。”
“这般说,比如一队商贾,从长安到洛阳,要带着一千贯,那便是一百刀仪钢巾,殊为不便。而他若把这些铜币存在我们在洛阳的钱铺里,开具一张凭证,到了长安,到我们的钱铺里支取这批钱。钱无翼而可飞,岂不就叫飞钱?”
杜家姐妹一听便明白了,再细聊了几句之后,杜嬗问道:“若有人拿了那凭证骗我们的钱?”
“简单,做好仿伪便好。”
杜始能更快地感受到薛白在这件事上的野心,道:“我们可借用此法,转移私铸的铜币,不仅如此,还可收轻货,丝绢、花椒。”
薛白道:“正是这个意思,有杨氏商行为背书,还能私铸铜币。”
两人没有往后继续说,但都明白这件事一旦做成能带来多大的权力。
权力,从来不是利益。
世上还没有飞钱,朝廷必然没办法及时意识到它将带来的影响,有可能掌握整个大唐的经济命脉。
“铸币之事还得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行。”杜始道。
言下之意,宋家早晚还是要除掉。
短暂的合作之后,薛白已感受到与宋家最亲密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只待他积蓄好实力,冲突已在所难免。
之后补充细节,杜始很有想法,认为高崇留下的那个当铺就可以改作第一家钱铺。
连钱铺的名字她都很快就想好了,就叫“丰汇行”。
唐人还是喜欢这个“丰”字的,代表着丰收、丰满。
“正月下锄头,秋谷必丰收喽!”
山地上,农人们一边开垦着田地,一边唱着歌。
盆儿也在,这孩子还没完全沾染上无赖习气,与济民社的一对老夫妻相处得如家人一般,便时常过来一起开荒,做些扶犁之类的小活,累了便被抱起来放在牛背上骑着玩。
他应该有十岁以上了,具体是十几他自己也不知道。但小时候他就很羡慕那些在牛背上吹笛子的牧童,其实那都是富农家的孩子。
“我来背一首李白的诗,‘花暖青牛卧’,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薛白来时,竟听到盆儿在背诗,大唐诗风昌盛,连吃不饱饭的流浪儿也能常常听到人吟诗。
“县尉来了!”
盆儿正想不出下一句,一扭头看到薛白,欢呼一声,跳下牛背。而随着他这句喊,周围正在忙着农活的人们也纷纷转头向这边望来,只看眼神便知,在这些百姓眼中薛白已是绝对的权威。
“县尉,有人说你要调走了,不是才刚到偃师嘛?”
“谁说的?”
薛白不认为吕令皓真能将他调走,吕令皓尚且没给自己谋到更好的位置。且连杨国忠都没敢打包票,这些农夫怎么可能更早得到薛白要升迁的消息?
他这一问,农夫们也懵了,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其中最活络的赵余粮应道:“回郭镇的郭三十五郎说的。”
“可是郭录事的子侄?”
“是他兄弟,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哪个县尉出了阙来着,小人不明白,都是县尉,怎能叫升官呢?”
“万年县。”盆儿道,“县尉,万年县在哪?”
人群中已经有了忧虑的气氛,如今田地已经翻出来了,马上要播种了,水渠则还在修。到时若引不来水,此前的辛苦可就都白费了。
“放心。”薛白没说万年县在哪以免给他们增加顾虑,道:“如今不会走,至少等你们能把日子过安生了。”
农夫们也不知道这事他做不做得了主,闻言安心了许多,薛白则是隐隐感到了一种窥视之意。
郭三十五来这边做什么?
“就晃悠,郭家郎君总在这边晃。
“他们家祖坟在北面山上。”
“播种吧……
这边在播种时有个小小的仪式,在田地里放上红纸,压上镰刀,据说可以此催芽,还能镇邪,总之让农户们心安,薛白则代他们上了三柱香。
一片喜庆中,有老农却是心生忧愁,私下来与薛白念叨着。
“县尉,今年春天还不下雨,怕是比去年还要干哩。”
得了这提醒,薛白便知道必须尽快把水渠修好,待到旱时才好从洛河引水。
但他不止是这一百余户的县尉,他是整个偃师县的县尉。今年若是有旱,还得提早把整个县的水渠都修一修。
这日,还没从田上离开,薛白却是被人拦住了。
那是三十余户逃户,想要逃避重税,却不愿买身为奴,又无法当上僧侣道士,没了生计,只能行乞为生。得知县尉招人修渠还给工钱便回来。之后再听闻县尉领贫农开垦荒田、三年免征,于是壮起胆子拦路请愿,希望县尉也能带他们开荒分田。
可事实上,开荒解决不了逃户的问题。
县署拿出人力、物力供养一百余户可以,这是大家看着薛白的面子上,让他办出政绩。等北面、南面能开垦的山地都开垦了,从何处还能供给更多的人?
道理薛白都知道,他却没有多言,依旧把这些逃户收容下来,带他们到县域以南、嵩山山脉下的山地开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