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想法如隔天堑,薛白已无必要与他就此事多说。
“小老儿为县尉推演如何?”郭涣遂将话题拉回来,道:“各家都不可能容许县尉动隐田,马上便会支持明府下令释放我,论官位,明府才是一县之主;论声势,县尉的手下能抵得过偃师县这么多的部曲、护院?”
薛白问道:“若我还是坚决清查郭家隐田,如何?
“无非是逼得明府翻脸,夺了县尉一切差职。”
“我若不听,吕县令敢动手吗?”
“县尉敢与官长动手吗?事情一旦闹大,可不像上次好交代。清查隐田,县尉得罪的不止是偃师县,而是河南府,是天下据有大量隐田者,这些人轻易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郭涣不是在吓唬薛白,而是事实如此。
“好吧。”薛白道:“若真按照郭录事的推演,是这样。可惜这推演,从第一句话就错了。
“什么?
“各家都不可能容许我动隐田,这里错了。”
“宋勉不代表陆浑山庄。”郭涣笑道:“县尉也知王彦暹,他就是因为太信任宋勉,却不知宋勉只在乎陆浑山庄的利益……
“反了。
这其实就是薛白的答案,他早有反意,他不像王彦暹,他不择于段,无所顾忌。
郭录事说反了,这次,是宋勉太信任我了。”
“县尉与小老儿打哑谜呢。”
“我发现,在宋勉这件事上,我们两人的意见相同,他只在乎陆浑山庄的利益。”薛白道:“不过,是郭录事你太信任他了。”
“县尉真是太自信了。
“我也做个推演,此时此刻,宋勉正在与崔唆、郑辩谈如何瓜分了你们那些隐田,并且由谁来当录事。之后,他会告诉吕令皓这次宋家站在我这一边……
“异想天开了。”郭涣摇头不已,“一点田地,还不至于让宋家昏了头。”
一筐筐的铜币哗啦啦地倒进了竖炉里。
杜始站在远处看着这景象,炉火映在了她的眼眸中,不停地跳跃着。
“把那些铜器也丢进去。”
“你倒舍得。”杜姮走来,微微叹息了一声,“照你这般做,铸私钱也无利可图。”
杜始道:“我要的不是钱。”
说的是铜,杜娘叹息其实是因为担忧薛白,问道:“若让宋家不必出钱,凭白占了郭家的良田,此事是否更容易成些?”
“不,恰恰是因为这些假钱,宋家才会站在阿白这一边。六千贯假钱,他们真不在乎,在乎的是阿白帮他们销赃、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了,同流合污了,是自己人了……这才是关键。”
这件事,杜家姐妹没有告诉杜五郎,更没有告诉杜有邻。
因为铸私钱虽然很普遍,天下世绅只要有铜料就能铸,但这确是大罪。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一旦被捉到,必死无疑。”
杜始说着,眼眸里映着的火焰似乎都愈发的明亮起来。
她心想,谋逆就该这样,不给自己留任何回头的余地。
“薛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十九叔可以信他。”
宋勉这般说着,随着叔父走进了崔家的大堂。
与崔唆、郑辩等人聊了一会儿之后,宋勉谈起了他对今日之事的看法。
“薛白与王彦暹不一样,王彦暹是正人君子,但薛白不是。因此,我笃定薛白此举,不是为了查隐田,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想要的是掌权,除掉录事郭涣,斩掉吕令皓的左膀右臂,这才是薛白的真正目的。”
“可郭太公所言也有道理……
“利用大伙罢了。”宋勉道:“我绝对相信我的判断。”
崔唆沉吟道:“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官面上的事了,与我们无关?”
宋勉笑道:“本就与我们无关。
郑辩目光在宋家几人脸上打量着,猜出宋勉一定是与薛白有暗中交易,要瓜分郭家的良田。
看来,薛白不仅是要掌握高崇的权力,还要取代郭涣。
正好,郑家库房里有一大批粮食快发霉,丝绢也快要受潮晕色了。郑辩便拉过宋家一人,耳语道:“十九兄,郭家的隐田如何处置,你们可有问过县署?”
他说的是县署,隐隐有种薛白已能代替县署的意思。
只要有利益、值得信任,其实薛白、吕令皓、郭涣,有什么区别?
他们从来不怕县官太贪心,只害怕县官太过正直……
薛白与郭涣聊得很深,却是谁也不能说服对方。
我们打个赌如何?
最后,薛白道:“我会让郭家交了五百余顷的隐田,再补上历年积欠的租税。”
郭涣道:“郭家输了,不过破财免灾。小老儿一个不入流的差遣没了不可惜。县尉若输,丢的可是大好前途啊。”
“没关系,但我若赢了,我给你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薛白道:“到时你一无所有了,记得来找我。”
郭涣已喝完了一壶酒,喝得脸色通红,笑道:“到时激起众怒了,县尉只要愿意服个软,小老儿也愿意出面转圜。”
他非常笃定自己会赢,也不要薛白拿出赌注来。
“只要县尉今夜再给一壶酒就好。
“好。
薛白真就起身去拿酒。
郭涣遂得意道:“小老儿一辈子都在偃师,岂有看错这些人的时候?姜还是老的辣。”
“但有些姜老了也不辣,只有老。”
“拿酒拿酒,酒辣。”
门被打开,薛白出去,春夜的冷风灌进来,远处的对话声也隐隐传了过来。
有几个人从令廊里出来,在说“县令,告辞了”之类的话。
之后是吕令皓与薛白说话,断断续续的。
忽然,郭涣打了个寒颤,怀疑自己听错了。
“郭家的隐田案,就交由县尉来审吧……
那确是吕令皓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奈与颓废感。
郭涣以为的大海,竟是这么快就像沙塔一样被瓦解了,他不由呆在那里,像是瞬间又苍老了许多。
过了很久,薛白亲手拿着酒壶进来。
“县令将此案交给我,那我就从开元十五年开始查……
“不,不可能的。”郭涣再也笑不出来了,目光呆滞,喃喃道:“我不会看错这些人,不会的。
不会的。
“你没看错他们。”薛白道:“你看错我了。”
他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递进郭涣手里,再碰了下杯。
“他们没变,一直只要利益。但我比你预想之中坏得多,坏到你不敢想象的地步。”
郭涣一愣,抬起头看去,只见薛白的笑容是那样人畜无害……
第255章 假道伐虢
郭家本宅。
门环叩动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听得里面的下人胆颤心惊。
“开门!官府办案!”
薛崭还在变声,公鸭嗓难听至极,语态却十分嚣张,已有了一县班头该有的气势。
门一开,他便带人冲了进去,挥手道:“查封仓房,搜索文契账册,动作快!”
薛白则走在后面,眼看着这一幕,心中没有得意,反而有些自省,明白了何谓“破家县令”。
他走到大堂,扶起一个吓得摔倒在地的奴婢,道:“不必害怕,县署依法办案。”
堂上,一众人扶着垂垂老矣的郭太公出来。先是见一根拐杖点在砖石铺成的地面上,之后是一双颤颤巍巍却又很坚定的脚,脚上穿的是织履,彩丝织着繁复的图案,光艳如新。
“薛县尉,这是在做什么?!”
“催税。”薛白回答道,“我身为县尉,这是应尽的职责。”
郭太公缓缓在交椅上坐下,忍着怒气,让身边的子弟们都退下,缓缓道:“薛县尉想要什么?只管与老夫说。”
他养了许多的部曲、护院,终究是没敢命令他们做出抵抗,命令了也未必有用。眼下唯有选择收买薛白这一条路了。
见薛白不答,他又道:“凡是这庭院中有的,不论是金银珠宝、美人玉器都可以,甚至此处没有的,如一县之主的权力,若薛县尉能放过郭家,老夫都会尽力满足。”
薛白道:“郭公是爽快人,可惜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县尉请说,给不给得了是老夫考虑的事。”
薛白抬眼看了看天,心想自己要的连说都不能随便说,遂摇摇手,道:“谈正事,我来追缴郭家积年所欠租税。但不知郭家子弟可有挥霍,若是拿不出来可就麻烦了。”
郭太公瞬间老泪纵横,以柺杖敲着地面。
“如何还有钱粮啊,富余的钱粮都买了田。县尉说它们是隐田要抄查,却忘了那本是郭家的财产,既拿走了郭家财产,如何还要追缴。”
“买的?”
他已老迈,薛白原本还想给他留些体面,闻言却是随口说了几个例子。
“开元二十八年,关窑村的关阿乙把三十八亩良田、三亩宅田一并卖给郭家,关阿乙实际得到了多少钱呢?三匹绢、五斗粮而已,折价不过一百文一亩,与强夺有何区别;天宝三载,马洼村的马三旺把四十三亩良田、两亩宅田卖给郭家,只得了两石粮……”
“咳咳咳咳!”
郭太公重重地咳嗽起来,打断了薛白的陈述,道:“说是良田,多年不曾休耕,田地早没了肥力,加上年景不好,他们欠了收成,活不下去了,是老夫接济了他们。至于那些田地,田地也是要养的,这些年老夫一直未曾让人耕种,如何承担得起租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