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赶来报信的人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连忙答道:“是他手底下的幕僚杜誉,带着一大队车马出城了,在码头登船,说要往洛阳。”
薛白?你亲眼见到他了?
“没……没有,是小人觉得薛白一定藏在队伍中。”
高尚脸色严肃,叱道:“往后盯梢,别再让我听到你臆测之事。”
“小人是觉得……”
“够了,我要的不是你的猜想!”
话虽如此,若让高尚来推测,他也认为薛白有可能去了洛阳,要证实也简单。
“阿浩,你去洛阳一趟,见了令狐少尹,问问薛白是否从朝中寻求支援。”
受高尚的赏识,不久前刚被推举为队正,因感激高尚,主动请缨陪他来走这一趟。
被唤作“阿浩”的人其实名叫田乾真,还不到二十岁,因聪明勇武,很“喏。”田乾真应了,却又问道:“是否我找机会弄死他罢了?早些报仇,早些回去。”
高尚摆摆手道:“打探清楚就好。”
除此之外,他并未做太多的布置,从头到尾,只是给地方世绅提了个醒、打探些消息。他做事完全不像高崇一言不合就动武,他三言两语就能四两拨千金,利用大势压人。
纤夫们拉着船只逆洛河而上,前方渐渐显出繁华的洛阳城。
杜五郎回看了一眼身后的洛河水,垂头丧气道:“感觉像是落荒而逃了啊。”
他虽然懒,但也理解薛白在做什么,把田亩、户籍清算了,百姓多少地就交多少租税。若做成了,就能让农户减轻一半的负担,对世绅而言虽有损失,但每年还是能从田地里获得大量的粮食。
说白了,就这么简单一件事,他忙着忙着,一度觉得快要做成了。结果倒好,原来世绅不能接受此事,反应过来了。
杜五郎很失望,倒不是像薛白那样有大志向,一心改变这些,而是他对几个农户吹了牛,这么灰溜溜地被赶出偃师,过意不去。
偏偏薛白交代的事还要去办。
平时他虽嫌薛白太过自重,可若真要让他帮忙送个信,他还是发了牢骚,自语道:“都什么关头了,只顾着儿女情长。
到了洛阳的次日,杜五郎便去了思恭坊,一路打听,寻找着李林甫在洛阳的宅院。
这一带有很多唐元功臣。
唐元功臣指的是唐隆政变时的功臣,因避讳李隆基的名字而称唐元,总之多是在武周朝时犹忠心李唐之人。他们年轻时多在洛阳度过,老了也隐居于此。
杜五郎问了几间宅子,主人都是他根本没听过但据说很厉害的老功臣,高德、刘玄豹、张德、李献……
终于,他找到了一间占地小到让他诧异的宅院,在一众唐元功臣的宅院中显得很不起眼。
“啊?这里是右相在洛阳的宅邸?”
“不然能是你的宅邸?!”
眼看门房鼻孔朝天,杜五郎便确认了此事,想来李林甫任相以后就没再来过洛阳了。
“那什么……你们家十七娘若到了,能否派人到道德坊杜家与我说一声,我有封信……
“你算什么东西?”
因杜五郎的气质实在不像权贵,说话又吞吞吐吐,那门房已经不耐烦起来。
杜五郎只好挠了挠头,应道:“我不算什么,总之你与十七娘说,薛白的信在我这里。
说罢,他也不理会这趾高气昂的相府门房,转身走掉了。
小巷那边,正有人在远远盯着杜五郎,之后将他的所有行程递给了河南府少尹令狐滔。
令狐滔听罢,转头吩咐道:“持我名帖,到思恭坊问一问是否右相要来,府署该准备迎接。”
“喏。”
做出安排之后,令狐滔继续处置公文,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心腹回来禀道:“阿郎,小人去问过了,右相没有要来洛阳的安排,是相府千金要来……另外,因之前的掠卖良人一案,右相安排了右金吾卫兵曹参军杨齐宣巡查此案,随道护送。
“相府干金?”
令狐滔倒想起了此前听过的一些传闻,摇头苦笑。
先前是假的张三娘,这次是真的李十七娘,薛白不愧是攀附裙带起家的,但高家兄弟岂可能被同一种手段击败?
他招过田乾真,道:“告诉高尚,薛白又请了一位红颜知已……”
说到一半,他微微一愣,发现高尚与薛白经历倒有些相像之处。
很多年以前,高尚还是个如同乞丐的贱民,偏勾引得令狐滔的一个堂侄女委身与他。
旁人只知是怀州刺史举荐高尚,使贱民也能得以任官,却不知最初把高尚从泥潭里拉出来的是令狐家。
从洛阳送回偃师县的消息是顺流而下,当天夜里就递给了高尚。
“还真去求援了?”
高尚竟有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彼此都明白,棋盘上的棋子就这么多,大势在高尚,薛白若不肯认输,必须借来更多的棋子。这次薛白不可能再利用偃师县的农户、漕工,因为高尚不像高崇,能给他这种机会。
那么,薛白很可能要倚仗相府千金。
也许是障眼法?
屋中灯火通明,高尚抬头看向外面的天空,心想相府千金能到洛阳,虢国夫人也能派人来,务必小心提防着。
官道上一片漆黑,薛白正举着火把夜行,低头看着满是泥泞的道路,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问题——如果一切计划顺利,高尚没来,那他能否解决偃师县的弊政?
想肯定是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的,他在这个过程中却有了更多思考,关于变革与破坏,关于谁会是他的支持者。
他确实打算去找些帮手来。
第258章 借刀
晨光照在野地上,薛白醒来,发现沾了一身的露水。
只有露水,没有情缘。
马匹也从地上站起,打了个响鼻,老凉、姜亥从背包里拿出了馍,三人席地而坐,沉默地啃食了,继续顺着河行进。
傍晚时,前方屋舍渐多,到了郾城境内,后面的路便不能再沿河而行,老凉擅于寻路,边走边打听“北街远香塘公孙剑庄”,终于到一座宅邸前敲了门。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探头出来的是李十二娘,手里还拿着一柄木剑,额头上微微有些细汗。
‘咦?薛县尉怎来了?”
薛白便问道:“你被师父罚练剑了?”
“喊,才不是,我自己勤奋。”李十二娘挥了挥剑,问道:“你们县官不能擅自离境吧?”
“自然是有事要办。”
若无事,也许薛白此时已去洛阳见见李十七娘了。
“我带你们去见师父,但我们剑庄里都是女弟子,不方便给你们借住,你们今夜就住在外面的农户家吧?”
“好。”
公孙大娘一副农妇打扮,正在地里种菜。数月不见,她精神反而好了很多,见得薛白,不由万分诧异,道:“虽说故友相见,让人欣喜,可薛县尉怎来了郾城?
“听闻舞阳二郎山上有一股盗贼,我想要招安他们,为此走一趟。”薛白没有完全说实话,但态度很坦诚。
公孙大娘不解,问道:“跑这么远来招安盗贼?”
“县中有坏人与他们隐有勾结。”薛白玩笑道:“怕他们在斗不过我之后,雇佣盗贼下杀手,干脆抢先一步。”
他用“坏人”一词,就更容易让公孙大娘、李十二娘听懂些,虽然她们还是一知半解。
公孙大娘不再多问,道:“但你孤身前往二郎山,太危险了。”
老凉、姜亥都挺了挺腰,示意薛白不是孤身去。
“不会。”薛白道:“去年冬就开始了解他们,颇为仗义,彼此间也多少有些情谊。只是人生地不熟,还请公孙大娘找个当地信得过的人引我们过去。”
“我呀。”李十二娘道:“我去过二郎山。”
“你不行,不方便。”
“有甚不方便的?我武艺可比县尉还高些。”
老凉也觉得不妥,小声与姜亥道:“我们带着她,怕像是掠卖良人的贩子。”
薛白自是不会带个小丫头,在郾城歇了一夜,次日公孙大娘安排了一名向导领他往二郎山。
二郎山称不上险峻,但它临着一片湖,名为石漫湖。
这日,男人们都已经到铁山去采矿了,有妇人正在湖边捕鱼。
见远远有人过来,看着就像是两个恶汉绑架了一个富家公子。但等走近了一看,妇人们却认不出这两个恶汉是谁家的汉子,总之长得都还挺结实的。
“樊牢在吗?”
“你们是谁?”
“还请告诉他一声,就说冬天让他考虑的事,该有答复了。”
直到傍晚,樊牢才领着汉子们从铁山回来,听了此事,脸上泛起了为难之色。
他有些无奈地吁了一口气,道:“我去迎他上山吧。”
薛白由樊牢引着登上了二郎山,山间有片瀑布,还算壮观,可惜后面没有水帘洞。走过吊桥便见到一块巨石,相传刘秀曾在此栓马。
樊牢不太有心思说话,走了好一会,闷声闷气道:“这里景色还好。”
薛白答道:“不如首阳山陆浑山庄。”
樊牢虽然给宋家运过铜料,却未曾去过陆浑山庄,也就没吭声。
前方是一排房屋,乔二娃才从铁山下来,正在砍木头,见了薛白大为惊讶,直接窜上前纳头便拜,但也只喊了声“县尉”,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薛白扶起他,问道:“你阿娘和刘翠还好吗?”
乔二娃的阿娘在山里其实住不惯,他张嘴却是大声应道:“好!”
薛白随樊牢继续往前走,问道:“樊大当家就不担心乔二娃是我派来的眼线。”
“都是苦哈哈,我分得出来。”
说到这个话题,樊牢难得话多了些,又道:“刁庚把人带回来,就挖铁挣个活命罢了。重活,我不亏待他的,他也不欠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