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凉则上前喝道:“县尉让你等退下,不退者视为袭官,打杀勿论!”
“还愣着做甚?打杀勿论!”
赵余粮正感羞愧,闻言捡起一把铲子,叫嚷着便冲上去抡着乱打。
铁铲砸破了欺辱他的人的躯体,血流到他的田地里,他忽然感到了安心。只要能守住这片田地,他就不用再把小女儿卖掉了。
“抢田啊?来啊!”
薛白终于看到了铁器挥舞的光芒。
这与上次笼络漕工不同,漕工得了允诺,还得看他是与官绅站在同一边。换言之,那一点钱,还不足以让人卖命反抗整个偃师的官绅,或者说主人。
得给地。
用几个胡饼收买来流民到骊山刺驾,那是让人送死。得给了田地,让人能安身立命,让人知道自己在守什么东西,有恒产者有恒心,才是以后最坚定支持他的力量。
薛白疯了。
深夜,吕令皓匆匆赶往县署,路上提出了他对这些事的不少见解。
“不就是几十顷田吗?没必要,他就一定要发在那些农户手里?有多少顷来着。”
这种话听一听也就是了,其实吕令皓最清楚,这事关县署的权力,事关薛白与大户们谁先妥协。
“他脑子里缺根筋,做事没轻没重的。就像疯子的力气特别大,一个道理,这种人狠起来特别狠,得避着些……哦,高尚人呢?”
“去洛阳了。”
“快,连夜派快马把消息告诉他。”
“喏。”
吕令皓快步赶到衙署,只见各家大户已经聚在署门前了。
带着众人到大堂落坐,他摆摆手,心平气和地安抚了众人的情绪。
“你们啊,太急了。一急,不就被牵着走了吗?薛白既然回来了,暂不抢田,继续原定办法软刀子割肉便是。我与郭录事做了许多年,何时激起过民变。”
“莫再动武,将薛白请回县署议事,面上客客气气的。不听他的就是,把水源断了,花些钱拉拢了那些刁民,不就不闹事了吗?”
“郭太公,你先莫哭,郭三十五郎死了不假,但你难道还能公报私仇不成?真打起来,万一你老人家出了好歹,反而由他说了算。慢慢理论,你德高望众,还怕了他吗?”
“他火气旺,冲动,身后又有贵人罩着,与他正面冲突是最不智的。”
这一点,吕令皓不必再多做解释,高崇就是轻易被薛白激怒了,加之牵扯谋逆大案,激烈冲突反而失去了地头蛇的优势。而吕令皓作为县令,行得正、坐得直,完全可以与世族们从容应对。
薛白在,他们就联合排挤;薛白逃,他们就占据利益;薛白回来,无非是继续排挤。哪能因为对方一去一回而乱了分寸。
一番安抚,各家世绅都冷静下来,议定且都回家去,当作无事发生。
本就没发生什么,就是一些乡民争地,哄闹起来,薛县尉过去处置了。也没死什么人,县城也未起火,除了郭三十五郎死了,正好借此事拿捏薛白。
末了,吕令皓道:“放心,在偃师县我们就是规矩。世间的规矩会偶尔被打破,但不会被打败,没人能打败规矩。”
被派出来见薛白的是吕令皓的幕僚元义衡。
他从一个个举着铁器的农夫队列中穿过,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感觉面对的不是农夫,而是反贼。
好不容易,见到薛白还穿着那一身青色官服,元义衡才舒了一口气。
在他眼里,官服代表着规矩,薛白只要还守规矩,万事都好说。
“见过县尉。今夜乡民闹事,多亏了县尉及时赶到,制止了动乱。”
“这般说,我还有功了?”薛白神态平和,脸上还有笑容。
元义衡赔笑道:“当然有功,县令想为县尉报功,也有些误会向县尉赔礼,不如回县署再谈吧?”
“软弱。”
“什么?”
“既得利益、久享富贵者的通病,你们太软,不如高家兄弟硬气。”
元义衡十分尴尬,暗道薛白这般当面批评太过份了。偏他八面玲珑,还能接得上话,笑道:“高家兄弟,颇具野心罢了,论底蕴深厚,还得是县令。
若把“底蕴”换成“脸皮”,其实说得很精准。
薛白知吕令皓是哪些手段,道:“也好,回县署谈吧。我需把这些农户带上,谈谈他们的田地一事。”
“这……恐县署容纳不下。”
“无妨,他们不娇气,站着就行。”
元义衡只好派人去请示吕令皓,领着这百余农户夜间进城,还是要有所准备,避免加剧冲突。
薛白正准备起行,恰有个小小的身影匆匆跑来,正是任木兰。
“县尉!”
任木兰是从织坊过来的,还在喘着气,迫不及待就道:“县尉回来了,快干掉他们吧……”
元义衡听了,不由脸色一变,竟真有点被这个小姑娘的狠劲给吓到。
薛白则是神态轻松,带着任木兰到一旁说话。
“县尉,你一不在,狗大户就派恶仆来抢人了,说织坊里有几个是他们偷逃的奴婢,身契都拿出来了。好在薛班头带了几个伙计拦着,不然就被他们抢走了,县尉得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正说着,那边县署已有人来回报,县令答应让薛白带着农户到县署去谈。
“谈?”
任木兰满心以为今夜会像上次那般打打杀杀,甚至打杀得还要狠,没想到阵仗摆开,武器都提起来了,还要谈?
她不由大为着急,道:“县尉,可不能被骗了呀。他们嘴上答应得好好的,等你一不在,又要抢地、抢人了,怎么谈他们都不会悔改的……”
竞是连一个小姑娘都知道这道理。
薛白却像不知,道:“你别着急,等我先到县署。”
“怎能不急?县尉你是没见他们到织坊想做什么。”任木兰差点哭出来,说话时不自觉地挥舞着手里的刀,急道:“抢地盘的时候,一口气泄了,可就要输了。”
那刀上竞是带着血的。
薛白依旧懒得与她解释,随口道:“我先到县署。”
说罢他便走向黑夜,任木兰转头看去,生怕这个薛县尉也被吞噬了。
地方世族势力像水,流淌时不声不响,却常能溺毙人。
洛河水缓缓流淌,与此同时,有一艘大船靠了岸。
黑暗中先是走下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年轻汉子,之后则是接连不绝的人影。
“胡来水,你带路……
第260章 夺印
县署并没有灯火通明,只是多挂了几盏灯笼,竟然显得有些温馨。
吕令皓非常体贴,得知薛白要带农户来谈田地的问题,吩咐下人连夜煮了羊肉汤面,就支在县署外的街口。
一排五个大陶釜摆开,下方火焰熊熊,成了夜色中最显眼的存在,烟气从釜口腾起,把羊肉汤的香气溢开,勾动着人们的谗虫。
县署大门的台阶处,有吏员喊道:“你们都是县中百姓,县令知道你们受惊了,每人先领一碗羊肉汤面填填肚子,等县令与县尉把你们田地之事谈清楚。”
农人们纷纷看向薛白,肚子里响起了咕咕声,既馋,又得忍着等县尉安排。
薛白知吕令皓不可能下毒,也没有能毒死一百多个大汉的药量,便道:“吃吧。”
有人便把锄头放在一旁过去领碗汤面,姜亥大怒,上前就是一脚,骂道:“吃饭的家伙先丢了,活该你当饿死鬼。”
这种小事得靠经验得来,不是一朝一夕能学会的。
排在前方的农人们遂一手提着锄头,一手端碗,也不怕烫,蹲在街边吸溜。
吕令皓此时才出来,身边还跟着几个披甲的卫兵,朗声道:今夜发生了乡民抢田之事,本县让你们受委屈了,也没地方让你们坐,但你们的田地,我与薛县尉一定会为你们保住。
众人反应稀稀落落,总之这般作态,吕令皓见农人们怨气大消,自觉计得,邀薛白回署详谈……
“薛郎病了几日,县里就闹出了这等事,好在薛郎病愈,处置及时。”
“莫非看我是一只病猫,县中就有人想占新开垦的田。”
“没有,岂有那许多阴谋?本县与你保证,田地就是他们的,如此可好?”
“那就好。”
“既然事情解决了,就让这些农户吃饱了回去,天下无事。”吕令皓开怀大笑,打了个哈欠,“年纪大了啊,都回去睡吧,高枕无忧。”
薛白却没有散衙的意思,问道:“县令不追究我杀郭三十五郎一事?”
“什么?”吕令皓故作惊讶,“郭三十五郎死了?
他当然要追究,但打算等过两日,把那些农户都遣回去了,收买分化一批,等高尚摆平洛阳高官回来。到时必然要没完没了地追究薛白擅自杀人。
郭三十五郎可是乡贡举子,三年前吕令皓亲自点的。
“我杀的。”薛白道:“今夜不将此事问明白?”
“哎呀,你真是……失手了?”吕令皓站起身来,搓着手,表现得十分关心薛白,“此事要解决,我得替你安抚好郭太公,还得让知情者别到处说……”
他嘴里念念叨叨,最后道:“放心,我替你解决,回去好好睡一觉。”
薛白道:“不追究?”
“你且好生待着,有我在,当能压下此事。”
“好,县令不追究我,我却有几桩事想问县令。”薛白懒得看吕皓装模作样,先问道:“今夜,被打死的农户、部曲,如何处置?”
“有吗?没有吧?都是些乡民,下手哪能打死人?”
“我的人打死了三个部曲。
“此事等主家报上来……
“诸家侵占田亩、隐匿奴户之事如何处置?”
“岂有此事……”
“你们官绅勾结,隐田漏税,伪造册簿,擅征苛税,挪用公钱,偷盗义库,欺男霸女,逼良为奴,如是种种,不一而足,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