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
薛白迈过门槛,走进了阳光之中,他身上的官服是青色绸面,反射出了微微的光亮。
“现在,县城外有一批山贼,他们杀人不眨眼。但我想问问你们,是更害怕山贼,还是更害怕被多收两倍的庸租调?!”
人群嘈杂,没有马上给到薛白回答。
但他不急,就站在那晒着太阳,感到身上渐渐有了暖意。
对于百姓的回答,他有预料中的答案,上任时路过潼关他就有答案了。
那些黝黑的渔民,在大风雨里也要不顾一切地下河,他们是更惧怕黄河,还是更惧怕税赋。
当时薛白离开潼关,回过头看着那壮丽的河山,心里一直在想着一句话,他没有念出来。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此后的所作所为便是以此为基础。
“俺怕多收庸租调”
“县尉审吧,不怕山贼……”
人群中有人开始喊话,之后声音渐渐整齐,济民社农人们举起了他们的锄头,增加威势。
声势浩大。
薛白回过头,以居高临下的目光淡淡扫了吕令皓一眼,略过他,看向了令狐滔。
他一言不发,却像是在问:“你带着河南府卫兵、金吾卫,镇压得了这些民意吗?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选择像是交在了令狐滔手里,由他来决定接下来局势的发展。
“不好了!”
“少尹,不好了,山贼洗了城外兴福寺的庄园,高僧们……高僧们……全都被杀了。”
“他们人呢?”
“不知去了何处……”
场面再次嘈杂起来,这次慌乱起来的却不是那些百姓,而是所有的世绅们,他们目露惊恐,脸色大变,纷纷交头接耳地说话。
世上的事常常很公平,同样的选择现在交到了他们手里,是以平贼为重驱退百姓,还是继续审隐田匿户之事?
拼命还是顺从?
若所有世绅能够齐心协力,把各家的部曲集中在一起,听从令狐滔调当然可以赢。
心理上也很简单,摒弃掉既得利益者的软弱特点就可以。
但非常可惜,很快就有人心虚了。
郑辩把家中最可靠的一批家丁带了出来,他无法不担心那些山贼杀到他城外的庄田当中,杀了他的儿孙,糟蹋了他宝库里那些珍宝,以及他蓄养的美妾们。
那他该选择交出一些隐田,还是和己方分寸大乱的世绅们齐心协力,以武力对抗?
“县尉。”
郭涣几次看向薛白都没得到反应,已经有些焦急了,第一个站出来向薛白行了一礼。
隐田匿户之事,小老儿或可出力一二……让县尉满意。”
他这句话中间有个小小的停顿,最后在恐惧的驱动下,作了决定。
于他而言,这是在挽救他的族人。
虽然在他遇难时,他的族人首先选择的是放弃他,但他一辈子都在这家族经营,已无法轻易割舍掉这些付出了。
他到老了明白一个道理,人若遇难,寻找他曾帮助过的人,对方未必会报恩;反而是那些曾帮助过他的人,很可能还愿意再次伸手……对于家族,他成了后者。
对于薛白,在偃师县,要想理顺田亩、人口、赋税之事,郭涣非常重要,对县事的了解比吕令皓还要深得多。
他能够最快速准确地清丈出结果,还能安抚住世绅大户们的情绪。有他在,后续的繁琐工作至少顺利六成。
但薛白却未必肯再给他一个机会,站在那审视着他。
郭涣知道自己背叛过薛白一次,心中愈发苦涩,努力地用目光表示忠诚。
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老狗。
最后,薛白没给任何回应,向杜始看了一眼,以眼神做了短暂的交流,杜始遂离开了片刻,去做了安排。
他们心有灵犀,外人根本看不出什么来。郭涣只看到薛白转头使眼色,不知结果,心中更加惴惴,无比煎熬。
不论如何,郭涣这一出面,顿时给世绅的士气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人一旦软弱,就会觉得只需要退了这一步,很多事就能够解决……
“薛白。”
令狐滔终于开口,起身道:“带老夫到尉廊看看。”
他的意思是单独与薛白谈。
同时,他也展现出了诚意与魄力,抬手止住要跟上的卫兵,独自一人先走向尉廊。
吕令皓见状,连忙示意护卫过去保护,反而被令狐滔叱骂了一句。
“出丑还不够吗?一方县令,毫无担当!”
一句话,使得吕令皓威望尽失,他却还得停下脚步,面露羞愧。
令狐滔骂吕令皓是当众骂,骂薛白却是进了尉廊之后才骂,还是在门被关上之后。
“看看,你把那些百姓纵容成什么样子了?!”
这已是一种表态。
相比在河南府的利益,令狐滔在偃师的利益很小。
连请他来的高尚都逃了,利益相关的世绅都先退缩了,他何必再为他们冒太大的风险?
镇压下去虽然更解气,为官者终究是讲利益的。
薛白却不领情,道:“为何不说是官绅把他们逼成这样?”
“不说是谁逼的。”令狐滔道:“均田至此地步,岂是宋之悌之罪?他死得何其无辜?
“谁不无辜?”薛白道:“既然都无辜,那就看我们为官一任,在乎的是谁了。”
这不是与上官说话的态度,但两人对话很直接,进展很快。
令狐滔道:“你欲改变偃师现状,本府可予支持,唯恐操之过急。却闹出了乱子,须尽快压下。”
薛白道:“宋勉、高尚既是主谋,此事不过是一桩谋家财而雇凶杀人案。”
令狐滔踱了几步,道:“高尚不是主谋。”
“为何?”
“牵扯到高尚,则牵扯到安禄山,你想让此事上达天听不成?”
高尚是整个计划当中最适合的替罪羊,薛白不打算轻易放过,道:
“正是因为有安禄山,高尚才会如此无法无天,何惧牵扯到安禄山?”
令狐滔当即明白了薛白的言下之意——让安禄山来扛。
薛白又道:“此事不足以对付安禄山。但他一定能替高尚压下来,我对他有这个信心……那么,高尚自然也就牵扯不到你了。
令狐滔细想之后,脸色渐渐难看了起来。
他的不悦却并非针对薛白。
多年前,他堂兄弟的第八女被高尚花言巧语哄骗,失身于高尚,生下一女。令狐家对此事引以为耻,不认令狐八娘,还差点杀了高尚。
后来,高尚得了李齐物的赏识,巴结上了宦官吴怀实,谋得到官身,令狐家的态度渐渐也就改变了,往来增多。再往后,高尚得了安禄山的无比信赖……
薛白言下之意,安禄山能包庇高尚的罪状,也就等于包庇了令狐滔,他们成了一伙的。
这远比偃师县之事的风险还要大,令狐滔忽然没了心思再多管偃师来。
“可依你所言。”令狐滔道,“宋勉我来审,你尽快平定山贼。”
薛白问道:“偃师县陆浑山庄,可能由我处置?”
令狐滔没想到他胃口如此之大,有些诧异,最后还是点点头答应下官场是妥协的艺术。
不过,一位四品高官,一府之实际掌权者,威风凛凛地来,最后却是默不吭声地走了,可见他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强势。
一只纸老虎罢了。
谈罢,薛白微微笑了一下,走出尉廊,一路回到了公堂前,朗声宣告。
“令狐少尹已答应,清查偃师县之隐田、匿户,使百姓不必再缴追死之税,家有余粮,斯民富庶……”
他非常大方地与令狐滔分享了成果。
济民社诸农人大声把薛白的话传出去,县署外登时响起了欢呼声。
“草民们谢薛县尉!谢令狐少尹!”
奇怪的是,世绅们竟也松了一口气,庆幸事情是如此走向。
至于吕令皓,则是脸色颓败至极,知道经此一事威望跌入谷底,大权旁落了。
但他心里最恨的却不是薛白,而是令狐滔。
他逢年过节都会给洛阳送礼,这些年下来,也不知给令狐滔孝敬了多少。没曾想,真到了要倚仗对方之时,直接被弃之如敝履。
这也就罢了,可恨令狐滔在他与薛白之间选择了薛白……送礼的竟还不如拿刀的。
他心知薛白此举对令狐滔绝非好事,待事情传开了,必得罪世间许多高门大户。
然而,转头看去,他并未如预想中那般见到令狐滔不悦的表情。
这位河南少尹站在那儿听着百姓的欢呼,隐隐有种久违的满足感。
良久,令狐滔叹了口气,眼神惆怅而寂寥。
“提审宋勉吧。”
“吱呀。”
屋门被打开,两人走进了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