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个忙。”薛白低声道:“我需要甩开她一会,晚饭时给她吃点什么吧。”
“嗯。”青岚点了点头,“对了,有人给你送礼,是一小盒糕点……”
***
入了夜,薛白坐在烛灯前翻着书,转头看了皎奴一眼,见她表情有些凝重,遂给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哼。”
皎奴犹自强撑。
有敲门声响起。
薛白翻了一页书,不急不缓道:“开门吧。”
皎奴有些艰难地起身,开了屋门。
薛白侧头看去,留意到她袍下的双脚走路时已有些内八。
却是杜氏姐妹在门外,手里各自捧着几本书,青岚、曲水提着灯笼随着她们。
“给薛白送些书来。”杜妗淡淡笑道。
进了屋,她将手里的书放在薛白案头。
薛白拾起一看,先看到一本《切韵》,不由道:“正需要这本书,二娘是及时雨。”
杜妗看了杜媗一眼,道:“是大姐听你说你担心往后上了考场作诗赋犯韵,特意去寻的。需知大唐科场,对格律要求极是严苛。”
“哪便是特意寻的?”杜媗低声道:“正好看到了便买下。”
薛白只翻到第一页便问道:“这个字如何读?”
“然随珠尚纇,虹玉仍瑕。”杜妗探头看了一眼,低声念着了一遍,道:“纇,读‘泪’,指丝绸上的疙瘩,所谓‘玉之有瑕,丝之有纇’。”
皎奴冷哼一声,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呵,想聊薛家之事,何必装模作样?”
“好,不装。”杜妗仰了仰头,显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向薛白问道:“你可是薛灵之子?”
薛白不急不缓,详细说着今日之事。
皎奴终是忍不住了,转身往外走去。
“我替你提灯笼。”青岚连忙跟上。
“呵。”
“娘子、薛郎君,你们说话,奴婢去看着。”曲水说着匆匆跑开。
杜媗有些担心,问道:“她会与右相告状吗?”
“告她自己贪吃,多吃了几块透花糍?”
透花糍是红豆与糯米做的,乃是虢国夫人今日遣人送给薛白的,据说做的时候要滤掉豆泥中的豆皮,制成豆沙,将糍糕碾成半透,能隐约透映出豆沙的花形。
青岚早便留意到皎奴就喜欢这种精致的小甜食,多给了她些。
薛白不急不缓,接着方才的话题道:“看得出来,薛灵收了钱因而认我当儿子。此人颇不靠谱,也许将钱花光了,并未告诉柳氏真相,他们才能连说辞都对不上。”
“我便说我查访多日未得线索,太公如何忽然就为你寻到亲了。”杜媗有些焦急,连忙作了解释,道:“此事我与二妹事先并不知晓,你走之后我们才听说,二妹还与阿爷争吵了一番。”
“大姐。”杜妗打断了杜媗的话,坦然向薛白问道:“你能确定是假的吗?”
“假的。”薛白道。
有件事他未与杜家姐妹说。
其实“薛白”这名字是他前世用的,这辈子还不知姓甚名谁,哪就是什么河东薛氏。
除非是阎王爷划生死簿时弄错了同名同姓者。
“东宫依着我的姓氏为我找的身世。”薛白笑道:“该是让我别再找陇右兵士麻烦了。”
“反应倒快。”杜妗早有猜测,闻言嘴角微扬,有些讥意,还有一点点复仇般的快意,道:“你若是蝼蚁,他随脚踩了最是省事。但你若是猛兽,他便只能丢块肉将你引开。”
“是这个理。”
权争场上只讲利益,当薛白还是个小人物时,安排几个人活埋了他最省事,但现在,他已经让东宫意识到除掉他很麻烦,拉拢他好处更多。
李亨是个成熟的政客,不在乎感情、不会为恩怨左右,每次都能理智地做出最有利益的选择。
哦,这件事未必出自他亲自授意,可能是亲近东宫的臣子所为,随手安排一个父子相认,便能缓解迫在眼前的麻烦。
不重要。东宫作为一股政治力量,它只会更成熟、更理智。
薛白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摆在案上。
纸上方画了个人物关系表,下方是个地图。
“陇右老帅薛讷;金吾卫将军薛徽;先锋将军王海宾;太子义兄王忠嗣;太子好友皇甫惟明;鄯州都督杜希望。这其中,有人安排死士,惹了麻烦,有人帮忙收尾。关系清楚了?”
杜妗点了点头。
薛白指了指下方的地图,道:“可见死士们就藏在这一带,我拜访过,因此他们才意识到需要拿肉喂我。”
“那我们怎么办?”
“不急,筹码拿在手上,他们才会投鼠忌器。反而若是真抛出去了,我依旧只是个小人物。”薛白道,“沉住气,等他们叫价……”
第33章 出价
烛光下,杜妗凑近了些,仔细看薛白那些笔记,忽有些得意道:“欸,我竟看得懂。”
她衣服上熏了苏合香,用木槿叶与皂荚洗的头发,这一凑近,薛白便闻到股淡淡的香味。
他稍往后仰了些,道:“不难看懂。武康成巡夜路线是固定的,共经过两坊、二十八户人家,其中我不能仔细搜查且有能力窝藏东宫死士的,仅有十户。”
杜媗见了两人的小动作,上前点了个烛台,光线亮了些,好让杜妗不必凑得那般近。
杜妗一心与薛白讨论,并未在意到这些小细节,沉吟道:“你昨夜才敲了门,今日东宫便为你安排了身世,那必在这十户之内了?”
“你对这些死士了解多少?”
“我从未见过这些死士,但李亨绝不是表面上看着那般清贫,他常能为他的人打点门路。”
薛白沉吟着,问道:“哪来的钱?在西北屯田?”
“这我便不知了。”杜妗边答边看着薛白的地图,忽道:“这些名字,是在道政、常乐两坊置别宅的官员?”
“嗯。”
“杨慎矜、王焊、鲜于贲、卢铉……都是李林甫的人。”
“正想问你,这些人谁最有可能被东宫利用?”
杜妗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一笑,反问道:“你可知圣人为何倚重李林甫?”
薛白摇了摇头。
他初到这时代,还有太多事需要她帮忙剖析。
杜妗道:“长安人口众多,加上三门峡天险,漕粮难以运输,因此自高宗起,朝廷便常常往洛阳就食。”
薛白对此略有所知,高宗、武则天给人感觉就是喜欢跑洛阳,高宗改洛阳为东都、行两京制,武则天更是改东都为神都,迁都洛阳。
其中原因很多,有一点就是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使江南的粮食能够漕运到洛阳。
相比而言,李隆基似乎就没那么喜欢洛阳。
对此,杜妗用了一个字——惮。
“圣人惮幸东都,而李林甫知上意,以赋粟助漕、和籴法,使关中钱粮充足,自开元二十四年以后,圣人再未去过东都,御言‘朕不出长安且十年,海内无事’,以此为傲。”
薛白敏锐察觉到这里头大有文章,今夜时间不太充裕,他只能问道:“何为赋粟助漕、和籴法?”
“所谓‘赋粟助漕’,即向百姓多收田赋,弥补漕运不足带来的国库空虚。”
“就是多收税?”
“能收到税,也是李林甫的本事。”
如今杜妗身份一变,对索斗鸡的评价便稍稍有了些不同。
薛白点点头,知道收税之事说来简单,要办好却极不容易。
“所谓‘和籴法’,即在丰年时,朝廷以低价收购粮食储存,以备荒年。”杜妗道:“李林甫以此二法,数年间甚有成效,故而得圣人倚重。”
薛白皱了皱眉,意识到这两个办法看似让国库充裕了,长时间下去却会让整个国家与百姓越来越贫瘠。
说白了,无非是变着法地帮皇帝搞钱罢了。
交代了这个背景,杜妗才不慌不忙将话题引了回来。
“李林甫虽想废太子,但两边官员其实并非泾渭分明。譬如韦坚,他原本与李林甫交往甚厚,他主持修筑漕渠,使潼关西来的船只能直驶长安、每年漕运增加两百万石,此举得圣人欢心,有了取代李林甫的可能,转眼间,两人便由交游甚狎的密友变成了生死之敌。”
“就是说,韦坚也能为圣人搞钱,与李林甫有利则合、无利则分。”
“再说西北边军,虽然两任节度使都是东宫一系,但李林甫也曾遥领河西、陇右节度使,朝廷募兵以来,每年军费无数,皆由他筹措。因此陇右军亦有不少将领亲近李林甫。”
说着,杜妗指了指薛白地图上划出来的王焊的别宅。
“方才说了和籴法,王焊之兄王鉷,便是任这和市和籴使,协助李林甫主持和籴一事,此人与边军将领关系甚深。”
“因为提供军饷?”
“不。”杜妗道:“依军中习俗,戍边士卒六年一替,戍边时可免除租庸。王鉷为给圣人敛财,取消了这免除租庸的习俗。可有些边将为了遮掩战败,往往不登记士卒战死,因此这些士卒虽死,却并未销籍。王鉷将这些战死的士卒全视为逃避赋税,依籍补收租庸税,不少军户一次便被征收三十年的租庸税,弄得家破人亡。他却因此每年搜刮巨额财物入内库,极得圣人信任,青云直上,成为李林甫最得力的干将。”
杜媗皱眉道:“如此一来,他该与边军关系极差才对?”
“战死士卒的家属或许恨他入骨,边将中却有许多人与他有利益往来。年初,皇甫惟明入京,虽明知李林甫势大,犹决意除掉李林甫,便是因为查到此事。”杜妗道:“我听到他与太子陈情了。”
薛白明白了杜妗的意思。
当今的朝局,不是泾渭分明,你一派、我一派,势不两立。
圣人既要挥霍享受,又要当千古明君,所以需要有人敛财,也需要有人立功。
所以李林甫一系也好,东宫一系也罢,斗争之余,更重要的是一起为圣人敛财、立功,彼此之间其实是盘根错结的关系。
全看利益。
薛白提起笔,在地图上王焊的别宅点了个记号。